禁书连载:如焉(92)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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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卫老师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死去了。

开始,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那一段时间,历史老人像一个泼墨如海的导演,一时间将那么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把都撒到这世界舞台上了——非典还在全球肆虐,巴格达突然就沦陷了,在萨达姆铁血专制下苦熬了多年的老百姓,终于可以用鞋底去搧他的耳光。对这一场战争的质疑却还在沸沸扬扬地争辩着,紧接着伊拉克的抵抗者就引爆了汽车上的炸弹。那个大学生以自己的生命,终结了一个恶法,一帮直接凶手被前所未有的力度追缉擒拿。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横死,网络再一次掀起声讨大潮,由此引发新一轮关于宪政的大讨论,直指制度深处的问题,还有投毒,矿难,大火及扑之不灭的贪腐大案……

社科联应允的关于卫老师的相关活动,一直没有音信。卫老师的一些友人和学生,也不相信这样的活动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网上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先是几个思想文化网站,发了悼念文章,将卫老师近年的相关著作做成了专栏。海外对卫老师的研究文章,长长短短的也开始多起来,其中有许多国内不便说的话,也通过各种方式转了回来。一时间,对这位老人的关注多了起来。从卫老师文字中发现的思想意义也多了起来。一些人就开始发起一个活动:斯卫研究追思会。毛子是体制内人,多年来也浮在面上,与卫老师有多年交往,又在同一城市,各地的友人,便委托以他牵头,筹备这一次活动。受到这么多学界前辈及同仁的看重,毛子想到社科联也曾有此打算,便一口应承了。当他与有关部门通气时,却遭到很明确的拒绝,并且希望他不要卷入此事。毛子便为难起来。

毛子找到达摩商量。

达摩说,这样的事,本来极简单,就是一帮人东南西北汇拢来,说说,谈谈,带来各自的文章,交流,汇集,为何要谁给一块令牌?

毛子说,眼下这样跨省的民间活动,涉及的又是卫老师这样一位敏感人物,没有官方的支持,起码是默许,一来不能上主流媒体,二来怕会还有麻烦。

达摩说,麻烦首先是在自己心中。你先自己就觉得这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堂堂正正去做呢?一边说着天下大道,一边心里打鼓?像一个贼?

毛子苦笑说,你总是这样大而化之。我们说了多年,民主政治就是要学会妥协。

达摩说,妥协是双方的事。只有对话,才有真正的妥协。

毛子就有些为难地沉默着。

达摩最后说,这样吧,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发邮件给有意参加者,以茶话会的方式一聚,各自把话说完,文章一跤,就算了事。亲朋好友在一个茶楼坐坐,为一个思想者,为一个追求进步的文化人,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为一个一生廉洁没有多拿过国家一分钱的老干部,大家说说话,没事吧?

其实,这件事一开始,达摩就知道毛子的困境了。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一个没有给他以明确的安全担保的人,一个害怕得到一分同时又丢掉两分的人,一个内心的恐惧依然存在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你能对他做出什么样的期待呢?那次恶吵之后,达摩常常痛苦,甚至常常自责。他不能义无反顾地割舍他们之间数十年来生长成的血肉情谊,那是他生命经历的一部分,里面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价值判断。同时,自己不能改变他,更不能改变自己。许多时候,他都想,自己与毛子这种精神的关系应该打住,各行其是,将两个人永远留在那令人迷醉的青马时代,留在八十年代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把今天删除。因为有了卫老师,两人不得不常常在精神上相遇,不得不面对一些冲突。达摩想,如今世道上,如毛子一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为什么非要和一个自己最亲近的挚友过不去呢,你把今天的他当作一个路人,留住昨天的他,为什么不是一种更和善,更赋予人情味的做法呢?现在卫老师已经离去,这一次活动完结之后,该是两人在精神上分手的时刻了,不然的话,怕是当年那一丝温情也会给打碎。毛子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不是一个小人,他只是一个漫长的时代慢慢打造出来的人。或许有一天,他会认识自己,并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东西。但那是他自己的事,用卫老师的话来说,人只能自救。

达摩说,这事我来操办,如果到时候一切顺利,活动依然由你来主持。如果有麻烦,要么被叫停,要么以一种非常模糊的方式举行,人数可多可少,时间可长可短,只是要表示这样一个事件曾经发生了,剩下的,大多是各人自己的文字。

毛子听完,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喃喃骂了一句,狗日,带个紧箍咒究竟是不方便多了。

毛子说完,拿出五千块钱,说筹备阶段怕是要用些钱的,你先拿着。

达摩笑笑说,拿钱买个安逸?

毛子说,你狗日说话总是这么难听。你就当这钱是为卫老师花的。

达摩说,这次AA制,所有费用,与会者平摊。这钱算是暂时放在我这里,结完账后再说。

毛子说,所有我能做的,我一样会做。

达摩说,行,也有缺席的权利。

在茹嫣为自己的恋情痛苦的时候,正是达摩几个紧张筹备卫老师研讨追思会的时候。达摩每天要与许多人打电话,发邮件,接收整理打印一些与会文章。眼见得时日越来越近了,达摩又得去联系场地。

本市还在非典包围之中,其他一些疫情稍轻的地方,警惕性又很高。对疫区来的,常常是不问青红皂白先隔离十几天再说,差不多是一次行政拘留。

达摩后来联系到了一处新开辟的旅游景区,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山区,那儿本来就人气不旺,非典来了之后,更是冷清。对方一听说是有百十人的一个活动,热情得很,说咱这儿一颗非典病毒都没有啊,你们来了,等于是分分钟都在给你们洗肺!现在哪还能找到这样干净的地方?吃住也很便宜。

那天茹嫣从梁晋生的宾馆出来,发现离达摩家不远了,要了车,向达摩家的方向开去。

茹嫣还是忘记了达摩的家,也没带门牌号码,到了那一片迷宫一样的宿舍区,转了几圈,不得不给达摩打了电话。由达摩出来将她领回家去。

茹嫣说,解放了,出来透透气。

达摩一听大喜,检讨说,这段时间太忙,没去你那儿慰劳。

达摩的妻子还没下班。女儿依然在张罗孩子,孩子变化很大,白白胖胖,黑眼睛滴溜溜神气得很。屋子里除了坐月子的气息,还有了孩子的尿气奶气。

茹嫣见达摩那间小小的卧室兼书房里,电脑正开着,打出的文件堆了一满桌。

达摩就说了卫老师的纪念活动。

达摩笑笑说,墨盒都换了两个,像个打印社。想拿出去打,太贵。

茹嫣说,你该告诉我一声呀,怎么着也可以给你搭一把手。刚好这一阵子又闲得很。

达摩说下周他要去那个预定的开会地点看一看,将一些事儿落实一下。茹嫣一听,便说她也去,这段日子快憋死了。

达摩说,也好,两个人,有个商量。

聊了一会儿,达摩便诡谲地笑笑说,你好像遇上什么事儿了。

茹嫣一愣,说,你看出什么事儿了?

达摩说,你嘴里说着的,和你眼里说着的,不一样。

茹嫣苦笑说,看得出眼里说什么吗?

达摩说,当然。

茹嫣知道,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想和达摩说说自己。一看达摩忙成这样,便说,下周去的路上再对你说。

茹嫣讨要了一些自己可以回家做的事,便告辞了。她惦着梁晋生可能要来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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