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35)

Jane Eyre
夏綠蒂.白朗特(Charlotte Bro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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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個不眠之夜後的第二天,我既希望見到羅切斯特先生,而又害怕見到他。我很想再次傾聽他的聲音,而又害怕與他的目光相遇。上午的前半晌,我時刻盼他來。他不常進讀書室,但有時卻進來待幾分鐘。我有這樣的預感,那天他一定會來。

  但是,早上像往常那麼過去了。沒有發生什麼影響阿黛勒寧靜學習課程的事情。只是早飯後不久,我聽到羅切斯特先生臥室附近一陣喧鬧,有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嗓音,還有莉婭的和廚師的——也就是約翰妻子的嗓音,甚至還有約翰本人粗啞的調門,有人大驚小怪地叫著:「真幸運呀,老爺沒有給燒死在床上!」「點蠟燭過夜總歸是危險的。」「真是上帝保佑,他還能那麼清醒,想起了水罐!」「真奇怪,他誰都沒有吵醒!」「但願他睡在圖書室沙發上不會著涼!」

  這一番閒聊之後,響起了擦擦洗洗,收拾整理的聲音。我下樓吃飯經過這間房子,從開著的門後進去,只見一切都又恢復得井井有條。只有床上的帳幔都已拆除,莉婭站在窗台上,擦著被煙薰黑的玻璃。我希望知道這件事是怎麼解釋的,正要同她講話,但往前一看,只見房裡還有第二個人——一個女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縫著新窗簾的掛環。那女人正是格雷斯.普爾。

  她坐在那裡,還是往常那付沉默寡言的樣子,穿著褐色料子服,繫著格子圍裙,揣著白手帕,戴著帽子。她專心致志地忙著手頭的活兒,似乎全身心都撲上去了。她冷漠的額頭和普普通通的五官,既不顯得蒼白,也不見絕望的表情,那種人們期望在一個蓄謀殺人的女人臉上看到的表情特徵,而且那位受害者昨晚跟蹤到了她的藏身之處,並(如我所相信)指控她蓄意犯罪。我十分驚訝,甚至感到惶惑。我繼續盯著她看時,她抬起了頭來,沒有驚慌之態,沒有變臉色,而因此洩露她的情緒和負罪感,以及害怕被發現的恐懼心理。她以平時那種冷淡和簡慢的態度說了聲:「早安,小姐,」又拿起一個掛環和一圈線帶,繼續縫了起來。

  「我倒要試試她看,」我想,「那麼絲毫不露聲色是令人難以理解的」。

  「早安,格雷斯,」我說,「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想剛才我聽到僕人們都議論紛紛呢。」

  「不過是昨晚老爺躺在床上看書,亮著蠟燭就睡著了,床幔起了火,幸虧床單或木板還沒著火他就醒了,想法用罐子裡的水澆滅了火焰。」

  「怪事!」我低聲說,隨後目光緊盯著她,「羅切斯特先生沒有弄醒誰嗎!你沒有聽到他走動?」

  她再次抬眼看我,這回她的眸子裡露出了一種若有所悟的表情。她似乎先警惕地審視我,然後才回答道:「僕人們睡的地方離得很遠,你知道的,小姐,她們不可能聽到。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和你的離老爺的臥室最近,但費爾法克斯太太說她沒有聽到什麼,人老了,總是睡得很死,」她頓了一頓,隨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以清楚而意味深長的語調補充說:「不過你很年輕,小姐,而且應當說睡得不熟,也許你聽到了什麼聲音。」

  「我是聽到了,」我壓低了聲音說。這樣,仍在擦窗的莉婭就不會聽到我了。「起初,我以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會笑,而我敢肯定,我聽到了笑聲,古怪的笑聲」。

  她又拿了一根線,仔細地上了蠟,她的手沉穩地把線穿進針眼,隨後非常鎮靜地說:「我想老爺處在危險之中是不大可能笑的,小姐,你一定是在做夢了。」

  「我沒有做夢,」我帶著幾分惱火說,因為她那種厚顏無恥的鎮定把我激怒了。她又帶著同樣探究和警惕的目光看著我。

  「你告訴老爺了沒有,你聽到笑聲了?」她問道。

  「早上我還沒有機會同他說呢。」

  「你沒有想到開門往走廊裡一瞧?」她往下問她似乎在盤問我,想在不知不覺中把我的話掏出來。我忽然想到,她要是發覺我知道或是懷疑她的罪行,就會惡意作弄我,我想還是警惕為妙。

  「恰恰相反,」我說,「我把門拴上了。」

  「那你每天睡覺之前沒有拴門的習慣嗎?」

  「這惡魔!她想知道我的習慣,好以此來算計我:」憤怒再次壓倒謹慎,我尖刻地回答:「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常常忽略了拴門,我認為沒有這必要,我以前沒有意識到在桑菲爾德還要擔心什麼危險或者煩惱,不過將來(我特別強調了這幾個字),我要小心謹慎,弄得一切都安安全全了才敢躺下睡覺。」

  「這樣做才聰明呢,」她回答,「這一帶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都一樣安靜,打從府宅建成以來、我還沒有聽說過有強盜上門呢。儘管誰都知道,盤子櫃裡有價值幾百英鎊的盤子,而且你知道,老爺不在這裡長住,就是來住,因為是單身漢也不大要人服侍,所以這麼大的房子,只有很少幾個僕人。不過我總認為過份注意安全總比不注意安全好,門一下子就能拴上,還是拴上門,把自己和可能發生的禍害隔開為好。小姐,很多人都把一切托付給上帝,但要我說呀,上帝不會排斥採取措施,儘管他只常常祝福那些謹慎採取的措施,」說到這裡她結束了長篇演說。這番話對地來說是夠長的了,而且口氣裡帶著貴格會女教徒的假正經。

  我依舊站在那裡,正被她出奇的鎮定和難以理解的虛偽弄得目瞪口呆時,廚師進門來了。

  「普爾太太,」她對格雷斯說,「傭人的午飯馬上就好了,你下樓去嗎?」

  「不啦,你就把我那一品特葡萄酒和一小塊布丁放在托盤裡吧,我會端到樓上去。」

  「你還要些肉嗎?」

  「就來一小份吧,再來一點奶酪,就這些。」

  「還有西米呢?」

  「現在就不用啦,用茶點之前我會下來的,我自己來做。」

  這時廚師轉向我,說費爾法克斯太太在等看我,於是我就離開了。

  吃午飯時候,費爾法克斯太太談起帳幔失火的事。我幾乎沒有聽見,因為我絞盡腦汁,思索著格雷斯.普爾這個神秘人物,尤其是考慮她在桑菲爾德的地位問題;對為什麼那天早晨她沒有被拘留,或者至少被老爺解雇,而感到納悶。昨天晚上,他幾乎等於宣佈確信她犯了罪。是什麼神秘的原因卻使他不去指控她呢,為什麼他也囑咐我嚴守秘密呢,真也奇怪,一位大膽自負、復仇心切的紳士,不知怎地似乎受制於一個最卑微的下屬、而且被她控制得如此之緊,甚至當她動手要謀害他時,竟不敢公開指控她的圖謀,更不必說懲罰她了。

  要是格雷斯年輕漂亮,我會不由得認為,那種比謹慎或憂慮更為溫存的情感左右了羅切斯特先生,使他偏袒於她。可是她面貌醜陋,又是一付管家婆樣子,這種想法也就站不住腳了。「不過,」我思忖道,「她曾有過青春年華,那時主人也跟她一樣年輕。費爾法克斯太太曾告訴我,她在這裡已住了很多年。我認為她從來就沒有姿色,但是也許她性格的力量和獨特之處彌補了外貌上的不足。羅切斯特先生喜歡果斷和古怪的人,格雷斯至少很古怪。要是從前一時的荒唐(像他那種剛愎自用、反覆無常的個性,完全有可能幹出輕率的事來)使他落入了她的掌中,行為上的不檢點釀成了惡果,使他如今對格雷斯所施加給自己的秘密影響,既無法擺脫,又不能漠視,那又有什麼奇怪呢?但是,一想到這裡,普爾太太寬闊、結實、扁平的身材和醜陋乾癟甚至粗糙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於是我想:「不,不可能!我的猜想不可能是對的。不過,」一個在我心裡悄悄說話的聲音建議道:「你自己也並不漂亮,而羅切斯特先生卻讚賞你,至少你總是覺得好像他是這樣,而且昨天晚上——別忘了他的話,別忘了他的神態,別忘了他的嗓音!」

  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那語言,那眼神,那聲調此刻似乎活生生地再現了。這時我待在讀書室裡,阿黛勒在畫畫,我彎著身子指導她使用畫筆,她抬起頭,頗有些吃驚。

  「Q’avez vous,Mademoiselle」她說「Vos doigts tremblent comme lafeuille,et vos joues sont rouges:mais,rouges comme des cerises!」

  「我很熱,阿黛勒,這麼躬著身!」她繼續畫她的速寫,我繼續我的思考。

  我急於要把對格雷斯.普爾的討厭想法,從腦海中驅走,因為它使我感到厭惡,我把她與自己作了比較,發現彼此並不相同。貝茜.利文曾說我很有小姐派頭。她說的是事實,我是一位小姐。而如今,我看上去已比當初貝茜見我時好多了。我臉色已更加紅潤,人已更加豐滿,更富有生命力,更加朝氣蓬勃,因為有了更光明的前景和更大的歡樂。

  「黃昏快到了,」我朝窗子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我還沒有在房間裡聽到過羅切斯特先生的聲音和腳步聲呢。不過天黑之前我肯定會見到他。早上我害怕見面,而現在卻渴望見面了。我的期望久久落空,真有點讓人不耐煩了。」

  當真的暮色四合,阿黛勒離開我到保育室同索菲婭一起去玩時,我急盼著同他見面。我等待著聽到樓下響起鈴聲,等待著聽到莉婭帶著口訊上樓的聲音。有時還在恍惚中聽到羅切斯特先生自己的腳步聲,便趕緊把臉轉向門口,期待著門一開,他走了進來。但門依然緊閉著,唯有夜色透進了窗戶。不過現在還不算太晚,他常常到七、八點鐘才派人來叫我,而此刻才六點。當然今晚我不應該完全失望,因為我有那麼多的話要同他說,我要再次提起格雷斯.普爾這個話題,聽聽他會怎麼回答,我要爽爽氣氣地問他,是否真的相信是她昨夜動了惡念,要是相信,那他為什麼要替她的惡行保守秘密。我的好奇心會不會激怒他關係不大,反正我知道一會兒惹他生氣,一會兒撫慰他的樂趣,這是一件我很樂意幹的事,一種很有把握的直覺常常使我不至於做過頭,我從來沒有冒險越出使他動怒的界線,但在正邊緣上我很喜歡一試身手。我可以既保持細微的自尊,保持我的身份所需的一應禮節,而又可以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地同他爭論,這樣對我們兩人都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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