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后座忽地传来阵阵熟悉的味道,塑胶袋打开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仿佛也打开了时光隧道,勾起了我远古记忆。
那是面团搅和酵母后的香气,仿佛出于大地喂养众生之恩泽,小麦是它原初的灵魂,我尽所能想像白嫩细致的手工圆馒头刚自烟雾飘渺的蒸笼中颤颤巍巍地出浴,带着羞涩和纯洁,也带出一息沁人脾胃的芳香,美食想像,食指大动。
童年时代老家巷弄转弯处有个卖包子馒头的平房老屋,每当黄昏日落之前,便将竹片搭制的方桌架置路边,时间一到掀开热气腾腾的蒸笼,霎时一团白色氤氲与水汽争相迎天向上,接着清甜不腻的香味扑鼻而来,就像看到闪电便能听到雷响一般,节奏自然流畅,那蒸笼里一疋又一疋湿漉漉的纱布,裹着令人垂涎的白美人,老板一双忙碌的手来回交替排列着,白皙皙的包子馒头就这样填饱我童年对美食的回忆。如此这般色香味俱全的馒头变身秀之于我,不亚于开着小车前来替客人制作爆米香的精彩盛况。
当时年幼,每隔几天总由母亲催促着洗头发,我长发及腰,母亲总要坐在矮板凳上拱起双脚,让我斜躺于她小腿外侧并枕着膝,就像今日躺在美发院的冲水区一样舒适。逐渐长大后母亲小腿再承受不了我身体的重量。有天她好言相劝要我也坐小板凳低头垂下长发,于是温水慢慢和着洗剂从后脑勺上方冲洗而下,当水流经紧闭的双眼时,我竟号啕大哭了,更赖皮紧抱她的膝盖及腿肚不肯再屈就,母亲无奈地拿出次日一家人的部分菜钱买馒头哄我。看在馒头情分上,我慢慢学会低着脑袋洗头发。
在馒头店,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老板大女儿负责火候和起锅,她大我十来岁,青春少女,总是嘟起嘴驱赶我们这群小毛头:“走,走,走,我要做生意。”偶尔看我和妹妹嘴馋,她便朝屋里大喊:“哎呀!不小心掉了一个。”然后从架上拿起一粒饱满透亮的馒头到我手上:“快回家吧。”拿在手上的馒头有时是烫口的,有时则温度恰好,我慢慢撕开它的外衣,白而通透的馒头皮若没破,我会从容地含在口中让焦虑的唾液溶解它。是该仔细品尝,尝试生命中那感动与满足的部分,尝试温热的馒头皮被口中黏液冷却,像慈禧太后尝食豌豆黄,啧啧称赞,永志难忘。
我的童年没有零食,虽然奶奶就在家门口卖起零嘴生意。由于学校离家特近,下课后师生一批批如潮水般涌过家门口,班上同学来买零食、纸娃娃,隔壁班同学来买囡仔标、弹珠汽水,我总躲在门后偷窥不敢露脸。
奶奶说零食是做生意赚钱用的,所以不给吃,我和妹妹偶尔拨时间到附近空地工寮满场找铁钉、铁片、铁块,出售后换得零用钱再跟奶奶买饼干。
印象深刻的一幕,每当全家人在黑白电视机前看连续剧时,奶奶会拿出戳洞抽签游戏的纸片,要我们小心翼翼把签底一一打开,中奖部分拿掉之后再仔细黏贴回去,“不可以跟别人说喔!”奶奶事后总如此千叮万嘱。
小学五年级直到毕业,班导师负责学校的福利社事务,班上同学每堂下课时间都得要福利社充当义工帮忙贩卖,每周轮值一排,一学期下来总会轮个二、三次。不过我与另一位朱同学不知怎地被老师钦点,负责整整二年的服务工作,包括和厂商点货、月底盘点零食、煮甜不辣及制作沾酱,林林总总仿佛为我日后成年的会计工作做准备。由于生性羞赧,面对厂商业务人员我总沉默以对,不似朱同学能言善道,每每与业务人员攀亲带故,需索额外的冰棒、面包或饼干,再分食予我。
升上高中我们搬到新居地,某天母亲在市场遇到馒头店家大女儿,听说嫁给生意人,日子还不错。言谈间我脑海一幕幕如跑马灯回忆起儿时情景,她那大而有神的双眼,她举起大蒸笼强而有力的臂膀,她长且粗黑的头发扎着马尾,她不茍言笑却偷藏馒头给我的往事……
虽然奶奶开“柑仔店”,我又是学校福利社庶务志工,但童年零食赋予印象是食不知味囫囵吞枣的,因为从奶奶手上接收到的免费饼干是罐底碎片尝起来软轫不脆,从业务人员手里拿到的试吃冰棒是不方便让其他人看到的,我从不曾体会高调大快朵颐,豪迈地接受同侪欣羡的眼神,以及对同学吞咽口水的喉头视若无睹是何等滋味。只有这位大姐姐,她给的馒头我大摇大摆拿回家,和妹妹一起开怀着吃。
“还记得那时你常常下午从她们家拿馒头回来,隔天我总要再把钱送过去,真是一个麻烦的孩子。”母亲嘴里说着看也不看我,继续低头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