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红莲舞(2)难诉

作者:兰音
图为明人 绘《瑞莲翎毛图》局部。(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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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难诉

“小舒,小舒⋯⋯”沉黑的昏睡中,一声声轻柔的呼唤似在咫尺,又似在天涯。重伤的男子斜倚在床头,如玉山之倾。他眼睫低垂,脸白如纸,双唇更没了血色。

卧房内,烛火摇曳。一双纤白的手快速解开他染血的衣衫,露出胸前层层包裹的纱布。司瑶坐在床边,身边摆着水盆、纱布、剪刀一应物事。裂开的创口早已染透面纱,触目惊心的殷红一片。

她眉头紧蹙,感到内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兀自强忍着落泪的酸楚,轻巧熟稔地解开纱布。

楚云舒袒着上身,皮肤细白,却肌骨遒健,肩背腰腹等处皆布满累累伤痕,却数他胸口处狭长的利刃新伤,最为凶险。好在经过数日调养,边缘开始结痂,这次复发也并不严重,血流早已自行止住。

空气中沁着淡淡的血腥味,她的动作利落而小心。但纱布取下时粘连着血肉,楚云舒昏迷中也忍不住双拳紧握。她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他片刻,又立即取来柔软的纱布,继续清理伤口。

楚云舒紧握的拳头逐渐放松,重新展开修长的手指。她的思绪,却被他白玉一般的指尖牵引,回想起五年前的光景。

“这么好的舞蹈,怎么能没有伴乐呢?”司瑶的记忆中,是永远忘不掉逸兴飞扬的少年声音。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矜持和期待:“我这是一支新舞,以水莲为主题而创,你可以吗?”

少年用双眸中的自信光芒回答她,从腰间取出一支白玉笛。

那时候,将军府还在,父亲还在。还有一双相似的手,在自家的红莲池畔,将一支玉笛横在唇边。清气长舒,十指交错,他吹奏起一首悠扬妙绝的调子。

那时候,夏日薰风,一池红香。豆蔻年华的少女,却比这美景明艳动人。她就在楼外池边,曲中花前,穿着宛如红莲的绯色衣裙,自在起舞。

这红莲舞是她闲时自创,曲子是他即眼前意境随心而作。

第一次在小舒面前起舞,起初司瑶只如往日练习时那样自然,带着几分随意。当舞蹈渐入意境,她聆听那曲子,从柔缓趋向激切,仿佛一池红莲开至极盛,洋溢着灼灼其华的娇艳和热烈。她不由自主被他曲子带动,疾速旋舞,那调子也陡然拔高,待她旋转数圈之后,双眸微敛,沉下一口气,指尖频频轻点孔位,划过一串波光似的上下浮动的尾音。

司瑶似有感应,应节止步,伫立他面前,双臂顺势如凤鸟展开,送出绯红的长袖。小舒抬眼望去,眼中闪耀的,恰似红莲吐艳,芳华无限。

接下来是全新的红莲舞,小舒的笛曲带给她灵犀一点,她抛却以往编好的动作,随乐而舞。泠然清妙的笛声里,池畔的少女宛若花神降世,翩翩欲飞。舞动的衣裙变幻着姿态万千的绯色影子,与池中摇曳的红莲,交叠起落。花耶人耶,真耶幻耶?

收束之际,司瑶一个旋转高高腾跃而起,忽然蹙眉沉思,身形僵直,直直跌落下来。小舒早已顾不上奏曲,飞奔向她,终是晚了一步,只能满怀歉意地将她搀扶。“你⋯⋯”

“不对,这样结束不对⋯⋯”司瑶浑然不顾疼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神地伸出手臂由他搀扶。对上他的目光时,才羞涩地连忙后退几步,谁知牵动了腿上摔痛的地方,不禁痛苦地“哎呦”一声,几乎又要摔倒。

小舒见她透着粉樱色的面容,瞬息间呈现出许多表情,强忍着笑,仍然快步上前用力挽住她手臂:“你要小心。”一向桀骜自负的声音,这时竟然夹杂着几许温柔。

“你的曲子真好听”,司瑶站稳后,拂去衣上灰尘,友好地笑说,“方才照着曲子的意思,我改编了红莲舞,只是到最后,我还没有想好⋯⋯”

“小姐若是愿意,我这几日都来为你伴乐,帮你完成这支红莲舞。”

 

豆蔻年华的少女,却比这美景明艳动人。图为明张纪绘 《人面桃花图》局部。(公有领域)

他是司家出事后,唯一带给她生活希望的那个人,却也是她不忍细细回顾的往事。记忆中的少女笑如花绽,而司瑶大多数时候,只能露出一丝苦笑。回过神来,她轻声吩咐:“清儿,金创药。”

“是。”一旁的司清,连忙将手上的木托盘递上前。

从司清的盘子里取出一枚瓷瓶,在他伤处洒下适量淡米色的药粉,迅速用新布条重新包扎好。大概是药性霸道,楚云舒在洒下药粉那一刻,忽然闷闷地“啊”了一声,慢慢张开双眼。

“小舒,你醒了?”司瑶忍不住唤出了少年的名字,一扫眼中忧郁,重新闪烁着神采。

楚云舒用力坐直,慢慢看清眼前女子,随即摇头苦笑着,散开三分落寞:“咱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就说好了?永远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他。”

司瑶目光定定地注视他良久,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情急下霍地起身:“我允你又如何?三年了,你多少次不告而别,又多少次拖着一身伤回来,你到底在做什么?”

楚云舒嘴角还残留着浅笑,没有接话,目光避开她的迫视,越过她纤薄的肩头悠悠看着窗外。

他自嘲般说着:“小舒,小舒,堂堂男儿怎能会叫如此幼稚的名字?”

司瑶仿佛又听到了,多年前那个稚气而倔强的声音:“将军也就罢了,我堂堂男儿怎么能被你一个小丫头叫小舒?你应该尊称一声舒哥哥!”

然后,一个娇滴滴却不服输的声音回敬他:“那就⋯⋯小舒哥哥?”

记忆中的面容逐渐模糊,司瑶眼中浮现出楚云舒的模样。她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行事诡秘的落拓乐师,当真是那个清秀少年?

无论他是谁,终究三载相伴之人,看着他一身伤痕,司瑶心底的一阵难过如潮水般涌来。她把床边备下的一件素白中衣递给他,一句句柔和却坚定地说:“楚先生,我可以不闻不问,也可以不相认,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有下一次。”

楚云舒收敛了神色,默默接下。司瑶随即转过身回避,望着窗口出神。

“不愧是将军府千金”,他打理好衣衫,蓦地吐出一句话来,“这包扎伤口的手法端的是第一流。”他失血过多,语气虚弱得飘渺不定。

“从没上过战场的人,这点手艺终是无用。”司瑶脸上的神采瞬时黯淡下来,她微微向他侧身,终究忍住不去回眸,反而走到窗前,“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我如今不过是罪臣之女,栖身风尘的一只孤燕罢了。”

司瑶窈窕纤细的背影,如淡烟一抹,雪练一袭,她临窗当风而立,仿佛随时飞升奔月而去。

她衣袂拂动,映在楚云舒的眼中。星辰般的眼波深沉难测,闪过清冷的辉光。在片刻的沉默中,他就这样看着她,一任眼底暗流难以自抑地滚滚而来,渐渐雾霭迷濛。这般情态,却只有在司瑶看不到的时刻悄悄流露。

楚云舒斟酌着词句,缓缓安慰她:“公道都在人心,庐州城出了位司将军,一生驰骋沙场,赤血丹心,庐州百姓哪一个不是敬若神明?”

他挣扎着起身,轻轻捂着胸口,一步一踉跄走近她。“哪一个不知,将军战死沙场,顶天立地,怎会通敌叛国?他蒙冤身死,才是天底下第一冤案!”

司瑶蓦然回首,正迎上楚云舒一双泛红而湿润的眼眸。见他如此慷慨悲愤,一声“小舒”几乎脱口而出。楚云舒嘴唇动了动,欲待继续说些什么,骤然感到胸口剧痛,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不住咳嗽,身子也摇摇晃晃。

她连忙上前搀扶,抬眼望去,四目相对的距离不过三寸,时间仿佛在此刻戛然停止。司瑶压抑着起起伏伏的心绪,竭力用平淡的语气回应他:“楚先生,相处三载,你从未对我说过这些话。”

那双星辉流溢的眼眸,竟然掠过丝丝慌乱。不知是咳嗽,还是触动潜藏的心思,楚云舒苍白的面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是司瑶并未留意,扶着他步至屋中桌案前的一张木椅坐下。

楚云舒低头一笑:“我不说,却不代表我不这么想。”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来,这不正是你的心结吗?”

司瑶紧抿着樱唇,眉心蹙紧了几分。

“司瑶小姐,将军沉冤,尚未昭雪,难道天下百姓就不辨是非善恶吗?”楚云舒抬起头,凝视眼前女子,正色说道,“否则,昭娘为何倾尽积蓄,四方奔走,只为救你于风尘?否则,你轻纱遮面,从不假以辞色,满堂宾客为何甘愿一掷千金,并且对你礼敬有加?而我,为何甘愿不求分文,做你的乐师,只求两餐一宿?”

在一声声反问下,她终于无法掩抑埋藏太久的情绪,肩头微颤着,一任两行清泪盈盈流下。司瑶涩然一笑:“先生说的是,司瑶身世不幸,然所遇之人多是侠义良善之人,说到底,还是父亲为我积下的阴德。”

“这些年,你登台献舞,只为报答昭娘脱籍之恩,不也是同样的重情重义,一身侠骨?如今,你应该早日走出悲痛,开始新的生活。”

司瑶看着他,眼中有泪亦有笑:“有些伤痛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那就带着那份怀念,为你的亲人、也为了关心你的人,好好活下去。”

“你⋯⋯”司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多么希望,此刻与她这般对话,是那个同样令她刻骨铭心的少年。

楚云舒露出一丝清浅的笑容:“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哪怕有一天,你等的那个人终究不会回来⋯⋯”

最后的一句话,让司瑶感觉心头仿佛挨了重重一记,有种歇斯底里的苦痛迅速蔓延全身。楚云舒难得吐露肺腑之言,竟是提前做了诀别的打算。可叹这一颗心,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终是没能换来他真诚相对。她冷眼瞧着他,后退一步,眉间只有决然的冷漠。

司瑶转过身,慢慢走到门口,推开门的那一刻,吐出同样决绝的话:“如果你再次不告而别,就不用再回来,我只当你⋯⋯是死了的。”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楚云舒微微仰头,白衫上却滴落一颗泪水,点染一片氤氲。他喃喃自语:“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愿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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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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