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如焉(62)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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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中)

艳丽的盆花,精美的贺卡,花花绿绿的糖果,红红火火的彩带,还有茹嫣带来的那一只吉祥的大白羊……这样喜庆的年节气氛中,离散半个世纪的父女,从未谋面的祖孙,互相间讲述着刻骨铭心的往事。

卫老师说,你们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名字吗?

女儿说,不知道。

卫老师说,你叫卫蓝。蔚蓝色的天空,蔚蓝色的大海。我们都叫你蓝蓝。当时我们的心情,都在你这样的名字当中了。

女儿说,蓝蓝,我很小的时候,听妈妈叫过。

卫老师说,你哥哥叫卫鸽。保卫和平的鸽子。你哥哥出生的时候,正是第二届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召开,还出了一套邮票,是毕加索画的,一只很有名的和平鸽。

卫老师说到这里,达摩说他也记起来这套邮票。三角形的,三张一套。自己当时用硬纸板和玻璃纸做了一本邮册,它们就插在第一页。图案都是一样的,一只展开翅膀的很壮实的鸽子,每张的颜色不同。可惜那套邮票和那本邮册一起,不知在什么时候没有了。

卫老师终于问到自己的儿子。

女儿说,妈妈死后不久,哥哥也死了,他也是自杀的。哥哥是一个性格很内向的人。他自杀之后,留下来好几本日记,这次我带来了。他当时暗暗喜欢我们一个邻居家的女孩子,但是一直没有对人家说过,在日记里写了很多自己的感情。妈妈的事发生以后,他就绝望了。这几本日记我一直藏着,谁都没有告诉。我当时看了一遍,以后再也没有看过。

在这父女俩长长短短,零零碎碎的对话中,一个凄绝又恐怖的故事,从尘封久远的岁月中渐渐显露出来。

女儿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两个最亲的人……那个多年来被妈妈硬说成是自己父亲的人,终于也由妈妈亲自证实了,不是自己的生父……那时候,我像傻了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和一个突然陌生起来的男人一起住在一个阴森森的屋子里,我也想过,不如死了好。
但是,就从那以后,继父突然对我特别的好起来,哥哥死了的头一天,等我睡下,他摸着黑来到我床前,我以为他要干什么坏事,在被子里吓得直哆嗦,可他就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直坐到快天亮。好几天都是这样。我就知道了他怕我出事。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心里难受,还不敢翻身,我就对他说,我说,爸,你去睡吧。我没事。我就听见他在黑乎乎中呜呜地哭起来。他说,你对我发誓,你一定要发个誓……我也哭了,我说,我发誓。后来,我知道自己没走那条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心里有一个愿望,我想知道,我的老家在哪里,我的父亲是谁……一年一年过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特别是继父去世之后……但是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我不知道,真的这一天来了,我受不受得了?这次女儿寒假回来,说在北京见到舅爷,舅爷忙,年纪也大了,不能到新疆来。我说你见到也一样。然后她就问我,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外公?一个亲外公?家里的事,我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我想,这些往事,就埋在我们这代人心里,跟我们一起带进坟墓算了。没想到这孩子自己把它提出来了。那天听女儿说,她和外公联系上了,我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天旋地转,我都有些恨女儿多事了……

方亚说,那个舅爷,到了台湾以后就退伍了。后来考取了大学,又到美国念了博士,然后回到台湾教书。84年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我们,那时候是我和妈妈最苦的时候。那个舅爷就一直资助我们,一直到现在,他说让我念完大学再去国外深造。12月,他到北京开会,我去宾馆看他。他突然说,在香港买到一本书,是一个叫斯卫的人写的。一看作者简介,原名叫卫立文。想起你外婆最后和我见面的时候,说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叫卫立文。说他是一个文化人,写过作品,笔名叫斯卫。又说,以后如果国共两边彻底闹翻,我们就不能来往了,就当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谁。那是47年,是我和你外婆最后一次见面。84年那次,知道你外婆早就和你外公离婚。没想到一二十年后,又看见了他的书。

见卫老师父女俩情绪平和了一些,赵姨就让大家吃点东西,喝喝茶。

卫老师问女儿,现在在干什么?

女儿说,没念到书。中学毕业以后,继父当时在商业局,就到他们下面一家百货公司当营业员。87年,那家商店垮了,继父也去世了几年。那时候,方亚才三四岁,后来舅舅知道了,资助了一些钱,一部分留给孩子念书,一部分用来开了一家旅游品店,还做过餐饮,好好坏坏的,一直撑到现在。现在身体也不行了,生意也不好做了,可以糊个口吧。倒是方亚,能够把书读成这样,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想,真是老天有眼呢。

卫老师问,方亚她父亲呢?

女儿说,方亚一岁多的时候,就离掉了。离了以后,他也从来没管过孩子,现在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卫老师说,没有再成个家啊?

女儿说,哪有这个心思呢,再说,拖着一个孩子。

赵姨就问方亚学的什么专业。

方亚说,哲学。

毛子一惊,抢着说,如今小丫头,主动选择哲学专业的,像外星人一样稀罕啊。

卫老师说,你看,你在这儿一下就碰上两个半同行。

方亚问,哪两个半啊?

卫老师指指毛子说,这个。哲学所研究员。指指达摩说,这个,民间哲学家,货真价实的。又指指自己说,这个算半个。当年读书,也是读的哲学系,你就知道,有一天会遇见你的同行你的老外公啊?

方亚说,见到你以后,我就觉得面熟,我记起来,我真的几次做梦梦见过您。

方虹宜说,这孩子真会说话。她从小就爱胡思乱想。

方亚说,真的,读高中的时候,就做过这个梦。

卫老师终于开始笑了,说,我在你的梦里对你说,我是你外公?

方亚说,没有,但是我心里感觉到,这个人是我外公。

卫老师高兴地说,我是宁可信其有啊。我跟你说,那是我在想你们,就走到了你的梦里。

方虹宜说,这孩子就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其实,家里没什么人读书,也没有什么书,就到处去找。

卫老师说,那也是我在梦里教她的。

方虹宜说,七八岁的时候,还偷过人家的书

方亚说,那是向人家借人家不借才拿走的。

方虹宜说,反正人家妈妈找到家里来了。倒是上课的那些书,也没见她怎么用功,可是考试总是很好。
省了我不少心。开始我还着急。

看着渐渐聊得平和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达摩就说,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聊。

方虹宜有些腼腆地说,我们带来了一点新疆的风味食品,我来给你们做吧。我很小就做饭了,后来开餐馆,成天都做,这次来,我想,一定要为您和赵姨好好做一餐饭,算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孝敬您们。
方亚也说,妈妈做的东西可好吃,比外面的好。

卫老师说,好好好,这辈子终于吃上女儿做的饭了。

赵姨一想,说,那也好,我给你打打下手,让你爸尝一下女儿的手艺,八十多年,第一次享享女儿的福,是吧?

赵姨便领了女儿到厨房,看她需要用些什么器具和调料。

至此,一次世纪相会,终算将最艰难的一段度过去了。达摩几个都松了一口气。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在缓缓讲述中,那焚心煮骨的痛楚渐渐释放出来。卫老师数次长叹,仿佛将郁积半生的陈疾也吐了出来一样。

茹嫣第一次听一个如此真切的大悲剧,心里一直隐隐颤抖着,像看一次血淋淋的手术。(待续)(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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