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如焉(38)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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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上)

一个星期天下午,茹嫣听得楼下有摩托声,心里就有一种感觉。果然,门铃响了。是达摩。

达摩站在门外,穿一身蓝色工装,背一个大帆布包,手里提着一只头盔,乐呵呵地说,刚在你们附近干完一趟活,一看时间还早,干脆就再来给你干了。这两天降温,估计你也该用空调了。

茹嫣说,你还当真了?我已经习惯了,你来坐坐,喝口茶,我就很高兴了。

达摩说,你习惯了,我还不习惯呢,想着你那空调响,就像身上痒痒没有挠。

茹嫣笑了,别人痒痒,你难受什么呀?

达摩说,这个你就没有体会了。这叫强迫症。

达摩站在门槛外,从包里掏出一双鞋底两两相对的干净布鞋,一条腿单立着将布鞋换上。然后将换下的那双旧皮鞋放到大门外。

茹嫣说,还自己带鞋呀?

达摩说,如今那些讲究的人家,有时候会为难,不换吧,脏了人家的地板,换吧,又脏了人家的鞋。

达摩一边换鞋,一边说着强迫症:我们厂原来有一个化验员,女的,爱整洁,谁的肩上有一根头发呀,胸前有一颗饭粒呀,非得给人家扒拉掉不可。连商场里的那些塑料模特,衣衫不整的,她都要去扯平它。一次,在公共汽车上,见前排一位男乘客,一边衣领折着,缺了一边似的,一路上就难受着,几次想动手去扯,又不敢,想说说,怕人家误会,结果一路思想斗争,到了要下车了,就下定决心鼓足勇气,用胳膊肘对准人家那衣领一蹭,扭头一看,果然就把那领子刮顺了,这才舒舒坦坦回了家。
茹嫣听着,就笑得蹲在了地上。

达摩说,有时候,在大街上,见那些商店酒家的空调冰箱,稀里的,心里火就上来了,你们自己不难受,也不怕别人难受?恨不得就去给他们把电闸拉了。

达摩换好鞋,在客厅地面摊开一张塑料布,将一应工具摆放在上面,然后又从帆布袋里取出一根保险带,自己给自己系在腰上,再将保险带栓在窗框上,用力试了试,就翻出大半个身子到窗外拆卸空调主机的外壳。见达摩这副样子,茹嫣就紧张起来,走到跟前扯住达摩的衣裾。

达摩说,哎,你别添乱呀,你这一扯,我反倒害怕了,

茹嫣说,我拉着,你还怕什么呀?

达摩说,我怕把你给拽下去了。

茹嫣只好松开。

达摩说,你一边去,该干嘛干嘛。我干活喜欢一个人。

十几分钟后,达摩吊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回到室内,茹嫣这才放下心来。达摩打开空调一试,那拖拉机的声音果然就没有了。就像一篇罗嗦杂乱的文章,给他三下两下删得简洁清朗。

达摩又要来一摞报纸,铺在茶几上,将几样有毛病的家电一一摆放,一一拆卸,一一修理。一样一样,行云流水简洁流畅。茹嫣觉得看达摩干活有一种美感。

达摩干活很沉迷的样子,不说话,不旁视,不喝茶,不抽烟,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手边的工具都不带看的,一伸手便准确轻巧地抓住,用完又准确轻巧的放回原处。拆卸起来,如庖丁解牛,螺钉,垫圈,细碎零件,一样样从他手里落下又一样样摆放齐整。装配时,犹如老兵装枪,那些个零零碎碎自己往上吸去,看那有板有眼的韵律,几乎是不用眼也不用脑子。那粗糙短拙的手指就在零件、工具和器物之间翻飞,像十个默契又优美的小精灵在舞蹈。一个多小时,电饭煲,遥控器,吸尘器,耳机,冰箱……就全部修好。然后又轻巧利索地垒起两层椅子,将橱柜门修好。一切停当后,顺手就将一应工具家杂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原成刚刚来时的那一只帆布袋。

茹嫣第一次看人如此美丽地劳动。几乎让人陶醉。

茹嫣赞美说,没想到,干活会这样好看。

达摩自得地笑问,好看吗?

茹嫣说,真的,好看。不是奉承你。

达摩说,能看出好看的人,也不简单呢。

茹嫣这下领教了达摩的骄傲,打趣说,能下这样断语的人更不简单。

达摩说,是啊,什么事情都要做出美感来才有意思。

达摩便说起插队的一些事儿。达摩说,乡下那些农活好手,干活都很漂亮,简直像艺术家。就说给牛套轭头,那些高手,轭头往牛肩上一甩,不偏不倚,杂技演员一样,骑在正中。几根缆绳上下左右一绕一紧,绳结一打一收,扎扎实实地就好了。如同一套小拳术,好看极了。轮到他们那些知青,歪歪扭扭,不是松了就是紧了,手也勒疼了,汗也下来了,人家呢,早已赶着牛走出了半里地。他们村有一个老富农,每逢育秧时节,四面八方的都要来请他。他撒种的时候,身挂一只布袋,里面装了稻种,一块秧田多大,便装上多少稻种,然后从秧田一头退着往后撒种,他从不回头看,待到最后一角撒好,布袋里便干干净净颗粒无剩。你再看那撒在秧田里的谷种,分布得匀匀称称,每一粒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就像箩筐上的网眼,没有一粒落在外面的。再看田沟里他一路退来的脚印,一左一右细细两行,不踩半脚育床,行距间距犹如尺子打过,不多一寸,不歪一分,真是神如天工。这样育出的秧苗,株株茁壮,高矮肥瘦齐整划一,再扯了去插秧,没有长不好的。达摩说,一次那老头私下对他说,解放前,他就是靠这手艺,买了七八亩田。

茹嫣的丈夫原来也爱干这些活,但总很仓惶,很杂乱,很无章法,一会儿拆了不该拆的,一会儿装了该后装的,一会儿哪个工具放失了向,一会儿一颗小螺母不见了,花去半个小时找它,一会儿撬坏了一个部件,得到街市去配,一桩活干下来,家里便像遭了劫一样,遍地狼藉。所以,在茹嫣看来,修理家杂,是一件烦乱又痛苦的事。
(待续)(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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