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毁灭(1)

晨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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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诗第一次跨进这座大剧院的时候,“哇!”高兴坏了!“这才是儿童的乐园啊!”大厅里壁灯昏暗,小孩到处乱钻,乱嚷乱叫,有滚铁环的,地上拍牌的,还有小猫小狗在遛……楼下楼上坐满了人,满堂烟雾缭绕,瓜子壳糖果纸飘了一地……台上一会儿顶灯亮了,字幕也跟着亮出来,闭了;一会儿大幕提起了一角,有人钻出来向乐池里递上几张纸,幕又合起来,乐池里响起一下试琴的声音;一会儿脚灯又亮了,有人从幕里探出头来,灯光正打在脸上,观众中哄堂大笑。开场前10分钟,剧院房顶上突然敲起了大雨声,像撒豆,场内稍微冷了会,即刻恢复常态。大人笑,小孩哭,乌烟瘴气,闹成一团。

大幕拉开的时候,灯光突然全暗,四个小淘气悄悄钻了进去。有人看见几个小孩从边台上爬上溜进,“看哪,快抓几个小孩!”灯光突然熄了,剧场一片漆黑,台下一起哄笑。有小孩尖叫,又是打屁股的声音。灯光再亮的时候,邻居家的二蛋滚着铁环从台上跑过去了。小诗和三猫、四狗、瓜片站在幕里角落,不知要发生什么。突然灯光大亮,舞台正中天幕上出现了一尊巨大的佛像,眼前顿时灿烂辉煌。小诗他们目瞪口呆,张大了嘴,不知是什么意思。接着,舞台上升起一股烟雾,天昏地暗,一群穷苦百姓凄怆流离而去;又是一阵阴风,一众妖魔鬼怪翩跹乱舞,猖狂一时。云空里传来声声巨雷,紧接着一道电光撕破夜空,一个英雄凌空而至,额中一颗绿晶石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裂电般光芒直刺鬼蜮魍魉,挥动双锤大战群魔,妖怪仓皇而去……紧接着大吼一声,手中双锤向一座大山砸去,“咣!”的一声巨响,山峦绽开了……正在台上角落里看得乍舌瞪眼的四个小坏蛋,突然被几只手拎着衣领,像拎小猫小狗一样拎起来,回头看,是几个下了角色的妖魔鬼怪,“哎哟,哎哟……”挣扎着伸手踢脚,“通”、“通”都扔到乐池里去了。小诗掉在一个吹长笛的姑娘怀里,那姑娘明眸皓齿,一把把小诗抱住,“哟,真是天上掉下来……!”脸上亲了一下。小诗挣扎出来爬上乐池,向台上几个扮鬼演员吐了个舌头,跳出台外;三猫、四狗也跳了出来。瓜片个子小,半天爬不出,被人抱上台,又从边台上跑下来了。……

台下长时间、长时间,热烈的掌声……

这是1963年在我省一座剧院上演《宝莲灯》时的真实情景。

“妈妈,二郎神为什么要多长一只眼睛啊?”

大雨如练,乱光如织,满街上都是散场后手电人影。小诗一手扯着雨布,看着脚下的雨花,一只手抓住妈妈衣角问。哎,这个小孩子,真怪?怎么净问这样的问题啊?妈妈双臂撑着雨衣,一边一个孩子,小诗“哗”一脚汊进一盘水花里。

“你自己怎么不多长一只眼睛?”妈妈的手不由朝里兜了一把。

“那二郎神的妈妈为什么被关到山里去了呢?”小诗又问。

“你自己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啊?”妈妈斥了一句。

“那许婆婆知不知道呢?”

“哎哟,你这个孩子啊!下大雨啦!”妈妈看了一眼小诗,欢喜得不得了,不由得用攥住雨衣的手往怀里挠了一把。

“那爸爸知不知道呢?”小诗又问。

“嗯!”爸爸撑着伞,不耐烦地吭了一声,把怀中的小妹妹往上托了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话这么多啊!”

“烦死了!都湿透啦!快回家!”妈妈恼怒地说。

“那我一共看过多少个电影啊?”大雨如豆般砸击在雨衣上,小诗又冒出来一句。

每个孩子都可能会问的问题,也都可能得到的答复。“废话!自己算去!”妈妈说。就在这时候,在大院门外广场上,透过密集的雨幕,传来一个人高亢凄怆的吟诵声:

……孤独而诡谲
一颗受煎熬的幽灵
正从地狱钻出游荡

它烦闷焦躁

急于幻想成精神的主宰
地球上不可磨灭的阴影

恐怖惊慌笼罩着
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
到来发生……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过了
谨慎忍耐千百万人的生命
已经为之付出……

旁边传来了哄笑声。

小诗扯住妈妈的衣角,站下问:“他在念什么啊?”妈妈说:“谁知道,咱们快走!”小诗到了家,就钻到床底下,拉出百宝箱,眼睛在数:弹子枪,大钢珠、一串废钥匙、一块像宝石但不是宝石的大玻璃疙瘩,举到自己额上,闪烁着绿光,就像二郎神的眼睛;一把旧画片,几本小人书,‘李陵碑’、‘枪挑小梁王’、‘黛玉葬花’、‘三英战吕布’、‘雪夜上梁山’,没有‘二郎神’……

雨夜中,那悲悯的声音还在隐约传来:

但是它正在到来
在遥远的海岸
一团巨大的蘑菇云
正在升起/
随之是摧枯拉朽的光……

小诗歪在上床数自己以前看过的电影……‘宋景诗’、‘杨乃武与小白菜’、‘风从东方来’、‘为了61个阶级兄弟’、‘山间铃响马帮来’、‘五朵金花’、‘好兵帅克’……最好看的就是‘为了61个阶级兄弟’,有飞机送药救人,唱的歌好听;还有‘风从东方来’……有中国人和苏联人,最后发大水,火车开过来了……屋外传来了雨声,他打了个哈欠,进入了舞台布景中,一股烟雾正在台角弥漫,飞机正在太行山上空寻找着陆点,响起了‘为了61个阶级兄弟’的主题歌……5533211615……

爸爸还在灯下研读当天的报纸,妈妈给爸爸斟了杯茶,对爸爸说,“你听到了什么?”

爸爸放下报纸,不经意地说,“噢,是路过的学生吧。”继续看报纸。

雨声里,那哀愤的吟诵还在传来:

闪电正在穿过
史上最厚的云层
把古老的铁幕炸碎

“晋仁啊,你来看一下,这孩子……”

爸爸赶快扔下报纸,来到小屋,小诗还抱着小人书在说话。爸爸摸了摸他额头,取出一个温度计,插到小诗腋下,量了一下说:“还好!有一点低烧……”就又到小药箱里取出一小瓶药,倒出一片。

妈妈扶起小诗,喝了一点水,吞下了药片,这才又睡下……“这孩子太痞啦!”妈妈小声叹了口气,随爸爸走回房间。爸爸想起自己小时父亲对自己的慈爱,不禁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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