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到走廊上去有十来次了,不过这次她绝不再回来打那个费力不讨好的包裹了。要想收拾一点东西简直是不可能的。她在走廊上坐下。除了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这里等待瑞德,看来什么也做不成了。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来。
百里茜走了以后,思嘉回到楼下过厅里,点上一盏灯。屋里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把中午的热气全都关在里面了似的。她那迟钝的感觉已在逐渐消失,肚子开始闹着要吃东西了。她记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什么,只喝了一勺玉米粥,于是端灯走进厨房。
以后永远也不会有这么长的一个下午了。也不会那么炎热,不会有这么多懒洋洋的苍蝇。这些苍蝇,不管思嘉怎样不停地挥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兰身上。她用力挥着那把大棕榈扇,胳臂都酸痛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她耸耸肩膀振作起来,向这忙乱而凄惨的场面中走去,同时睁大眼睛从那些走动的人中辨认米德大夫。
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到了中午太阳当头时就越发炎热起来,静静的树叶中不见一丝风影。这时媚兰的阵痛更厉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绵给她揩脸,但心里十分害怕。
思嘉给媚兰端来早点之后,即刻打发百里茜去请米德太太,接着便和韦德一起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忽然没有什么食欲。她既要担心媚兰已濒临分娩,因此神经质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浑身紧张地倾听远处的炮声,结果就什么也吃不下了。
八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它带来颇能令人相信的谣传,说亚特兰大战役开始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战斗打响了。战斗在南边某个地方进行。亚特兰大市民焦急地等待着战况好转的消息,大家一声不响,连开玩笑的兴趣也没有了。
到炎热喧嚣的八月即将结束时,炮声也突然停息了。令人惊诧不已,全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邻居们在街上碰到时,彼此面面相觑,惊疑莫定,生怕即将发生什么意外。这长期杀声不绝之后的平静,不仅没有给绷紧的神经带来松弛,反而使它更加紧张起来。
这时,瑞德突然从走廊的黑影中笑出声来,低声而柔和地笑着。“所以你就跟威尔克斯太太留下来了!这可是我从没碰到过的最奇怪的局面!”“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觉。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是亨利叔叔来叩门了。亨利叔叔的雨伞手提包都没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没有了。他那张又红又胖的脸现在松弛地下垂着,像牛头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头长长的白发已经脏得难以形容。
围城初期,北方佬到处轰击城防工事时,思嘉被震天的炮弹声吓得瑟瑟发抖,双手捂着耳朵,准备随时被炸得一命呜呼,见上帝去。
尽管害怕炮弹,思嘉不想到梅肯去,仍宁愿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从心底里痛恨伯尔老夫人。多年以前,伯尔夫人在威尔克斯家的一个晚会上发现思嘉在吻她的儿子威利以后,曾说过她为人“放荡”。不,思嘉告诉皮蒂姑妈,我要回塔拉去,就让媚兰跟你到梅肯去好了。
由于浑身疲乏,使整个场面蒙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迷幻色彩。这不可能是真实的……或者说,如果真实,就意味着全世界都发疯了。否则为什么她会站在皮蒂姑妈家安静的前院里,在摇曳不定的粉光下往这些垂死的年轻男人身上浇水呢?
亚特兰大拥挤着游客、难民、住院伤兵的家属,以及前线士兵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希望自己的亲人受伤时能在身边护理他们)。此外,还有一群群年轻貌美的姑娘从乡下涌进城来,因为乡村只剩下16岁以下和60岁以上的男人了。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亚特兰大第一次听得见炮声了,每天清早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响起,人们就能隐隐听到肯尼萨山上的大炮在隆隆震响,那声音遥远而低沉,你还以为是夏天的雷鸣呢。有时还相当清晰,甚至从正午轰轰的铁轨声中也听得出来。
她从座位上欠起半个身子来仔细观看,这时那个巨人也瞧见了她,即刻咧嘴一笑表示认识,黑脸上绽出一丝喜悦的光辉来了。他停住脚,放下铁锹,向她走来,一面对那几个最靠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这是思嘉小姐呢!来啊,以利亚!使徒!先知!这是咱们的思嘉小姐呀!”
天气很热,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进敞开的窗户,这些养得又肥又懒的苍蝇比病痛更加严重地摧残人们的精力,恶臭和惨叫声在她周围一阵高过一阵,她端着盘子跟随米德大夫走来走去,浑身热汗,她那件刚浆洗过的衣裳都湿透了。
南部联盟军疲乏得边行军边打瞌睡,绝大部分人已什么也不想了。但是他们一动脑筋,便照样相信他们的老约。他们知道自己在后撤,但也知道并没有被打垮。他们只不过没有足够的兵力来一面坚守自己的阵地一面粉碎谢尔曼的侧翼进攻。
“我听到谣传,说谢尔曼的增摇部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了十万多人了?”大夫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自从发现他很不喜欢的这个人也要在这里跟他同桌吃饭时,就一直有种压抑感憋在心里。只是为了尊重皮蒂帕特小姐,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客,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发作出来。
1864年的五月来到了,那是个又热又干燥的五月,花蕾还来不及绽放就枯萎了。谢尔曼将军指挥下的北军又一次进入佐治亚,到了多尔顿北边,在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处。传说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附近将爆发一场恶战。
媚兰为人很敏感,她觉得自己不该惹思嘉伤心,因此十分内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让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后几个月才生下韦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丁当地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了。他那长长的枪套和皮带闪闪发光。
当艾希礼出门送几个小伙子坐上皮蒂姑妈的马车到车站去时,媚兰抓住思嘉的胳臂唠叨起来。“你不觉得他那件军服太难看了吗?等我拿出那件上衣来,他准会大吃一惊?要是还有足够的料子给他做条裤子就好了!”给艾希礼做的那件上衣,一提起来思嘉就头痛,因为她多么热望那是她而不是媚兰送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啊!
那支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的军队如今已撒回到弗吉尼亚,并精疲力竭地开进了拉起丹河岸的冬季营地。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
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啊,这太可怕了。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唉声叹气,思嘉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继续念名单。
思嘉、媚兰和皮蒂帕特小姐坐着马车停在《观察家日报》社门前,她们打着阳伞坐在车里。马车的顶篷折到背后了,思嘉的手在发抖,头上的阳伞也随着摇晃。皮蒂激动得很,圆脸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颤动,只有媚兰像一尊石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那双黑眼睛也瞪得愈来愈大了。
1863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疲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她帽子挂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泪珠,裙圈急急地摆荡着。她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周围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强烈香味。
也许一本诗集,或者一个像册本,一小瓶香水,只有这些,男人送给你时可以接受。凡是贵重礼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万不能接受。千万不要接受首饰和穿戴的东西,连手套和手绢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这样的礼物,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不是个上等女人,就会对你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