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散文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音:拿)一小舟擁毳(音:翠)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音:松) 沆碭(音:行蕩),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 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音:觸)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棹(音:照)小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纔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遊西湖始此,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次早得陶石簣(音:愧)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音:機),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 邊兵,威鎮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 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音:甚路),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闢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音:吮),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諸生相從於此,甚盛。恐無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聊以答諸生之意。 一曰立志,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其慎聽,毋忽!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為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駭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浦陽鄭君仲辨,其容闐(音:田)然,其色渥然,其氣充然,未嘗有疾也。他日,左手之拇有疹焉,隆起而粟,君疑之,以示人。人大笑,以為不足患。既三日,聚而如錢,憂之滋甚,又以示人。笑者如初。又三日,拇之大盈握,近拇之指,皆為之痛,若剟(音:奪)刺狀,肢體心膂(音:呂))無不病者。懼而謀諸醫。醫視之,驚曰:「此疾之奇者,雖病在指,其實一身病也,不速治,且能傷生。然始發之時,終日可愈; 三日,越旬可愈;今疾且成,已非三月不能瘳(音:抽)。終日而愈,可治也;越旬而愈,藥可治也;至於既成,甚將延乎肝膈,否亦將為一臂之憂。非有以禦其內,其勢不止;非有以治其外,疾未易為也。」君從其言,日服湯劑,而傅以善藥。果至二月而後瘳,三月而神色始復。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借余, 余因得偏觀群書。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又患無碩師名人與遊,嘗趨百里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音:赤舵),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忻(音:心)悅,則又請焉。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東陵侯既廢, 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 ,久蟄(音:直)者思啟; 久懣(音:悶)者思嚏。 吾聞之:『蓄極則洩,閟(音:必)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音:迷)屈不伸; 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受教焉!」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汙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几,時則為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歷瀾,時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簷陰薪爨(音:竄),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氣;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氣;駢(音:胼)肩雜遝(音:踏),腥臊汗垢,時則為人氣;或圊圂(音:清混)、或毀屍、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予以孱(音:禪)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
紹興八年十一月,右通直郎樞密院編修官臣胡詮,謹齋沐裁書,昧死拜獻於皇帝陛下。
范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音:忍)之田千畝, 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婚葬皆有贍。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其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音:堅),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音:胡)。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餘而無窮。屏(音:丙)而家居俟代者與焉,仕而居官者罷莫給:此其大較也。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輒羞赧棄去之。二十忝科名,聞喜宴獨不戴花。同年曰:「君賜不可違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矯俗干名,但順吾性而已。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音:卓)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音:謝萬)焉。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賢人者,足未嘗相過也,口未嘗相語也, 辭幣未嘗相接也。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學聖人,則其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冢也。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陽洞者,以其在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雖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
趙郡蘇軾,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音:位)余,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余。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復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并。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
余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漢、沔(音:免),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