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十年生死两茫茫(2)
(一)寻母(2)
从1966年文革以来,至今整七年,北京,上海,那些她曾寄托过希望的,她年青时代的老师和同学们,突然好像从大陆这片海裳叶上消失了,从此再没人给她写信,使她隐约感到,当年学生时代的好友,也在文革中自身难保。
那么,现在又是谁从西昌给她寄来了久久盼望的信呢?
当她急忙来到门房,从小张手里接过这一封腊黄的信时,她心中交织着一种复杂的预感,“莫非小儿子方兴有了消息”?当她注意那信封被人折开过好几次,有的地方已经撕破,她也只能坦然相对。
其实自己已没有什么值得当局神经过敏的。这么多年来地处北碚边沿的小镇医院,被强迫监督劳动的母亲,对所受的人身侮辱,和非人虐待早已习以为常。她的家已被查抄过十几次了,“革命”群众搜去了他所有稍稍值钱的物品,连一身像样的防寒棉衣都没有给她留下。
前年就为给自己缝一件御寒棉衣,招来一顿毒打和斗争,使她断绝了生活的念头,那次她烧掉了珍藏三十多年的老照片,并且决心投湖自杀。
然而苍天却安排了她绝处逢生,她被救生还,并在附近农民们的安排下,一个小女孩在她的身边伴她聊渡晚年……
然而此刻他来不及思考得太多,捏在手里的信封上所写收信地址,分明是:北碚机关托儿所,那字迹好熟悉。她的心紧张起来,立刻又去看那信封上所留下寄信人的地址:西昌909信箱,邮戳上印着:西昌盐源。这会是谁呢?她连忙拆开了信封,拿着信笺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妈妈”这称谓使她从一场恶梦中惊醒,从她那昏花眼睛里闪出了一束十几年从末有过的喜悦来,难道是失踪六年的兴儿?兴儿,你在哪里?你真还在人间吗?这么长的时间妈为你流过多少泪?你可把妈想坏了呀……
一股暖流溶进了她身上的每根血管,纵使枯木逢春老树新芽,好比行进在沙漠上快要渴死的探险者,忽然发现了一缕清澈的甘泉;一个深埋在地底下将要绝命的矿工,触到了救援者的手,那惊喜和绝处逢生交织在一起的感情,千头万绪般钻动在心头!
儿哇,你可知道妈妈活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
一阵激动的初潮拂过心头后,她又从新在老花眼镜背后去分辨那熟悉的字体,写在那发黄信笺上的就这么短短几句话,信的落款是孔令平。
再翻看那信封的背后写着这孩子嘱咐邮递员的话:“邮递员,如果这封信的收信人已调往他处,请务必将这封信转到她现在的单位上去。”
现在终于明白了,含愤断绝音信整整十五年的大孩子此刻现身了!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廿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孩子呀,这么长岁月你到哪里去了呀,你可知道这十五年来,我怎么盼你的音信?然而每次都在黄昏之后,失望的望着街灯。你的外婆哭过不知多少次了,直到她临终还不停喊你的名字呀!而我熬过了多少断肠的长夜,有过万千次祈祷么?
唉!我的孩子呀,你纵有再大的冤屈和难言苦衷,也该托梦向你的妈妈报一个吉凶吧,然而你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在那个时侯,为娘的也身遭劫难,我因禁锢之身又不敢多打听,写信去重大问到你的下落时,他们从不告诉我关于你的情况。
从此生死两茫茫,直到今天,你才突然从地下钻了出来,向我喊道:妈妈,我在这儿呢!”
天哪!这是真的吗,这是我在做梦,还是苍天安排的悲剧呢?如果这是一场悲剧,那么这是多么残酷的悲剧?这整整十五年来,我的泪水都已经哭干了啊!
母亲连忙找来了放大镜,又拿起那个腊黄的信封反复看那邮戳,再一次证实是西昌盐源县发来的,她又拿起信笺—–是大孩子的亲笔手迹,一点都没有错啊,十五年了,连这么熟悉的笔迹,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眼睛。唉!真的老了,没用了!她把那腊黄的信,摆在小桌上,好久才回过神来,将那腊黄的信收折好,再将它放在自己的枕下。
此时一个年仅七岁的女孩,正挨着母亲身旁。这就是两年前一位附近农妇送来的‘干女儿’。此时她正瞪着那童贞稚气的眼睛望着她。
她认识方兴哥哥,不过那时她仅只有两岁,只记得他长得很高很瘦,但为什么突然走了,从此以后,就再没有回到母亲居住的小屋子来?
一切都怪怪的,小脑筋里盘旋着一连串疑问:妈妈是那么善良,她成天为医院打扫清洁,不像其它人偷奸耍滑,医院把所有的重活和脏活都扔给她,而医院的人为什么总是找岔欺侮她?为什么妈妈在忍受人们欺侮时,总是低着头,好像医院里有一根令她无法解脱的绳子,牢牢捆着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