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厢房

文/宋唯唯
font print 人气: 116
【字号】    
   标签: tags: ,

和厢房比较起来,在我的心里,我们的雕花围栏大木床,更加的像一间可亲的小房子。白色的夏布蚊帐,张挂在岁月里,被四季的冷暖和尘埃,漂染成柔和的棉黄色。青色大朵牡丹花的土布床单。栏板上的横条隔断上,搁着祖母陪嫁来的细瓷小坛,它静静地在蚊帐里,泛着一片幽洁的青光。它储存着冬天的炒米糖,秋天的橘柑,在甜蜜的黑夜里,我和偷嘴的小老鼠一样,惦记着瓷坛。

在我童年里的夜晚,我和祖母躺在一只塞满菊花的粗布条枕上,祖父躺在我的脚头,床就像一条小船,从黑夜出发,慢悠悠载满了古老的传说,夜晚的仪式,是要讲古的。祖父但凡讲古,都讲同一个古:从前有个员外,员外家有……

而我的祖母呢,我告诉过你们的,她满腹诗文,富于才情,嘴巴里有讲不完的古,唱不重的童谣。她唱歌是很好听的,然而,每次在我百般的哀求里却只矜持地唱出半首,然后笑嘻嘻地,羞涩地闭住歌喉。她羞涩地说,这些歌儿,她做小伢的时候就会唱啦……

屋顶上的一片透明的天瓦,朗朗的长空,有一颗星星安在那里。风好像是村子里的好伙伴,揪着绿树的枝条,在天瓦上方荡漾着,摇过来又摇过去,撩拨着我的心,我蠢蠢欲动的腿脚。有人在窗外叫我了,他们仰天喝道:“呀!好黄好圆的月亮粑粑啊!从古到今没见过!”

“来了来了!”我殷切地应答道,生怕祖父母提出“夜已经这么深了,还准备去疯么?”我如一只精神抖擞的黑蝙蝠,黑闪闪地闪现在禾坪。月光真亮啊,银汪汪地漾满禾坪。月光太亮了,简直刺眼呢,因为小伙伴们全都黑乎乎地,身长和映在禾坪上的影子一样高,像一群从远方跑来的小木偶。

“去哪里呀?这么夜深了还玩么?” 祖父就是那么,絮叨的,讨人嫌的。多话的。

“放火去呀!”我们快活地口头反对,龙卷风似的跑出很远。禾坪银晃晃的,人家的窗口都映出橙色的灯火。在孩子的眼里,那扇灯火象征着关门闭户,封闭的夜晚,再令人扫兴不过了。依着我们自己的性子,玩到天亮最好!

夜深了,我们提着马灯去水田里捉泥鳅回来,呼啸着一阵风从门口卷过,我并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然而,经过我家的禾坪,祖父在厢房里神机妙算地大声喝道:“唯伢!这么晚了怎么还好在外面跑?小心失了脚落到水沟里!”他呵斥的面积,下一句就扩大了,对一群人教训道:“个个都好回去睡觉了。半夜里鬼多!还到处乱跑。小心被鬼摸后脑壳!”

你晓得的,我老老的祖父,是一村人的祖父。他弯腰驼背走在田间的样子,是我们村子地老天荒的背景。还有他的训诫。

“老倌子话多煞,这么大个月亮粑粑挂在天上没看见么?”

我们飞快地回嘴。飞快地跑过我家禾坪,脚底板扑沓扑沓地,生怕祖父认真地打开门。月光照着我们诡秘的笑脸。我们要去一个伙伴家的厨房里,借他家的锅,烧熟那些捉来的泥鳅、青蛙,还要在灶膛里烤滋粑、年糕。没有大人管束的家里,是多么美好的天堂!

我们站在月光里,黑黑的一个一个,月光下的原野多么温情啊,展展地直到天际,闪亮的,植物芳馥的,水和萤火虫都在大地上闪闪发光的。月光里的我们个个出的都是翻墙越瓦的侠客,伙伴们商量着柴火,每家的稻草垛都可顺手抽出一束芳香的干草,然而,有些人家过冬的树蔸都不曾烧完呢,搁在外面岂不是鼓励我们来偷它?

我们还需要去田里偷一些菠菜、香葱,好煮在汤里。

我们热血沸腾地站在月光里,伶牙俐齿,无法无天地口头起义。这座静静卧在月光里的小村落,在意念里,早被我们煽风点火,腾腾地烧将起来。

我远远地看着我家的厢房,还染着唯一的一窗杏黄的灯火,映照着雕花的木窗棂,祖母晒下的绣花鞋,那温柔的,远离尘寰的光芒,暖老温贫、与世无争。溶溶的一窗灯火,被雪亮的月光,兑淡了许多,愈发地虚无、古意……它是小小的,温黄的纸窗,乌色木头房梁、门扉,雕花大床,床板上停着我的祖父、祖母的布鞋,他们的鞋子在等待着我的鞋子回家。月光下平川沃野的疆域犹如时光的沃野,在无边无际的轮回,无边无际的兜兜转转里,这间小屋,在每一世,每一回相遇里,都这样存在于某一个月夜里。唯有这扇窗里的光,唯有我的祖父祖母栖身其间,这间小屋,永远,有着天寒白屋贫的相依为命。

我静静地望着那窗灯火,伙伴们依然在吵吵嚷嚷,情真意切,咬牙切齿。月光里我的眼睛里浮起静静的一层眼泪。我在意念里飞奔回家,回到温暖的被窝中,伸出双手,竭尽全力地抱紧老人的脚,躲在这个老棉被做成的城堡里,不能让他们走,被死亡带走……。终其半生,人世间我的来和去,就是月光下一个黑黑的小影子,惊惶地奔过人世所有陌生的灯火窗口,去查看我的祖父和祖母……。

我们热火朝天地忙着宵夜,将抓来的小泥鳅和小青蛙埋于盐和辣椒里,滋粑烧糊了,年糕也自灶膛里扒出来,黑焦黑焦的,不妨碍我们用同样乌黑的爪子抓着,蘸了红糖,东倒西歪地放进嘴巴里。饱暖的唇舌格外温情,鸡鸣阵阵,夜风吹拂的花香、白雾、炊烟的香味 ,熏熏地催眠着我们。一群要杀人放火的孩,默默地分了手。我困得再也张不开嘴巴,也张不开眼睛。顺着月光摸到自己禾坪前,熟练地拨开木排门的门闩,摸到厢房,摸到床上,柔情蜜意地蜷曲在祖母的手边。

“方才你们说着要放火烧屋的么?为何没忙好就回家了。”祖母的声音带着笑意。祖父呢,也在床的另一头,在睡梦里附和着神机妙算的指斥,虽然并没有醒来,然而,他神明地数落着我的不对,将日月星辰都引来做旁证:“月亮都西斜了,打瞌睡回家了,四野的鸡叫了多少遍,自己数一数没有?四更了天该亮了,小孩子何事那么大的玩性?玩性这么大等长大了你还得了?”即便在睡梦里,我祖父讲的道理也一句都没错,全是一个唠叨的祖父的数落。我脱着鞋子怒发冲冠,来不及羞愧,来不及将还嘴反驳伶俐道出,就如一枚沉甸甸的柚子,扑通进入了米缸一样厚重、舒适的黑甜乡里。@ (网路转载)

责任编辑:林芳宇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打开楼梯转角的窗,隔者铁窗看外面的景物。天空,道路,远远的山,绿绿的树,走过的人,附近的房子,围墙上的猫。
  • 在这个歌舞升平的城市。
  • 天清晨,我又回到老家,红砖头建成的古厝伫立在灰白改建的大楼中,听说这里也让舅舅卖了,打算在下个月拆掉,在大都市工作的我,回到这个正在建设的故乡,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个我常常呆坐的大门口已布满了丛生的野草,有些犹疑的要不要再进去老旧的房门,但是在那么多年后,我似乎很想再回这里看看,看看我的家以及看看去世妈妈的所有回忆。推开有些破旧的大窄门,我直接踏入了妈妈的房门,红色的梳妆台还摆放着他没带走的小木盒,依稀可以看见在妈妈坐在窗镜前为我一针一针的缝着扣子,儿时的回忆又回到眼前,一幕幕的在我的眼前回忆。
  • 江上头有一座小石岛,唤作“铜岩”,倒圆不愣地矗立在三江交汇的中心,十年不变,百年不变,千年不变,岁岁年年从来依旧,守候着他所挚爱的故土。
  • 风烛残年、骨瘦如柴,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身上插满了大小针管和各种监护仪器,时而从昏睡中醒来,用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病床周围的人……,时而又沉沉入睡。每当出现这样的情景,我总是不忍目睹,就觉得人的一生要遭多大罪呢?
  • 于东莞所闻见,其楼钜细有异,而他物几与香江同,然自少时人观之,不能忘怀,母执手而行,道途所接,非靡衣美食、琼台玉阁,自垂髫之目而观,事皆丽也、乐也,陶然欣喜,岂在奇巧邪?
  • 一日翻《全唐诗》,不经意间一行诗句从眼前晃过,“过午醒来雪满船。”——醉卧孤舟的人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大雪纷飞,天地茫茫。寂静的天光,船篷外如织如幕的飞雪。那一种寂寞和自在,顿时叫人耳目一新。
  • (shown)明人冯梦龙先生编著的《情史》,收集了红尘千万载的迢递时光里,不尽的痴男怨女于这浮丽人世的贪恋缱绻。《情史》于人,是真的故纸旧雨……不知哪一册哪一行里,哪一则情深似海的故事是某一世你我的往事。
  • (shown)它在这里等着我,在一个大风呼啸,阳光金黄的深秋日子。我八岁时的好朋友,我的长鼻子木偶匹诺乔。
  • 清明之际,舍妹夫妇远携父母灵骨而归葬于故乡,余在海外,阻于国难不能奔赴,乃吊之以文,曰: 呜呼!先父仙逝,十三春秋;先母驾鹤,亦近三月。忆思双亲,善良一生。育我兄妹,兼济亲族。力有大小,唯尽本分。载入家谱,亦有光矣。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