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如戏(1)
昭雪感自伤怀,独自在河畔站了许久,归去时分已日影西斜。细长的身影一路向北,往城里走去。待到得家中,天黑如墨。鹤亭书院门前黑漆漆一片,对面的茶室因天黑欲雪,也早早收起了铺面。
昭雪好容易摸到了自家门口,眼前却是两条白纸挡路,贴近细看,竟是白纸黑字两张封条。原来孙严芳想到盘问这小妮子,在客栈也花费不少,却无处支银子,便打起了鹤亭书院的主意。下午来时,见院中四下无人,只道是高家把人接走了。便下令封院,隔日变卖抵债。
昭雪自然没料到他们事情做绝,连个栖息之所也不给留下,怨怒不公之情陡升,转念一想,这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没料到来得如此急迅罢了。这下,不仅小姐当不成,恐怕正是要流落街头了。一阵苦笑,将画儿贴心抱了,无力可支,坐倒在门前台阶上。
未知过了多久,面颊冰冰凉凉,抬眼一望,只见墨玉天空尽处,纷纷扬扬撒下无数雪花。天寒雪紧,转眼已是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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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料峭,静寂雪夜迟。万家灯火处,人难团圆时。尘世有冤娥,街尽步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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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雪走到后院小门处,又给两道封条挡了回去,正无望之际,忽闻犬吠之声。那狗儿哼唧几声,便不作响了。昭雪走过去,看见一只小野狗冻死在草垛旁边。心生恻隐,将这狗儿拖至一旁埋了。
这草垛上边便是鹤亭书院的后墙。昭雪沿着草垛爬上墙头,有株大枣树,便顺树滑落下来。熟悉的景物,不同的心境,像是到了陌生地方,手足无措。若不是家变既生,直教人想起严冬温酒、闲话家常的除夕之夜,而今却只剩止不住的落寞凄寒。
窗中无灯,寂寒难诉。
昭雪摸到了灶房,生起一通火。环顾四周,火影彤彤,记忆中何时来过这里。远远望见后堂大厅,似乎仍是欢声笑语、天伦之乐,回到眼前,却只剩下了孤影蓦然。
东翻西找,拣出两个馒头、一件棉衣。换了棉衣,啃着馒头,不觉泪水簌簌。内疚难以自持,又有何脸面存世,便从冷灶下面抓了把黑灰,将脸面涂的一团漆黑。待雪停止,拾掇些东西,从后院墙头翻了出去。子时已过,街上寂寂无声,昭雪独自向城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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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本森森然,然而今日落了雪,道路却也分明,尽是苍松劲柏。雪压青松,肃穆端然。
昭雪在林中行走了半个时辰,忽然听闻一阵曼妙琴音,幽幽传来。初时以为是错觉,但那琴音愈发清晰悦耳,让人回避不得。昭雪早已哀莫大于心死,又有何惧怕?便寻声走去,直到源头方停步,环顾四周,只闻琴音铮铮而鸣,叶雪簌簌而落,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她平地里转了几个圈,只见眼前雪花曼扬,纷飞错落,宛如天宫佳苑。身负奇冤,此刻竟心境通畅,再无纠结窒塞之感。少时,音终雪止,松柏仍青,哀思复归,教人又伤感不已,心头欲雪。
寂静忽闻弄弦声,只教陌客抬眼望。
方才那奏琴者,盘膝端坐于一株参天青松枝干上面,瑶琴自在其上。
“方才是你弹的曲子么?”昭雪抬首问道。
“正是。”那人微微一躬,原来是位锦衣罗帽的公子。
昭雪低头赞了一句:“可真好听!”便提步欲行。
那人道:“你想学吗?”
昭雪忖思片刻,道:“不学了,我是失意之人,学了也便学了,不学也便算了。学与不学原本就不重要。”
走了几步,忽闻身后一阵清朗笑声,瑶琴公子续道:“世事亦无真假,说了也便说了,不说也便算了,说与不说原本就不重要。”
昭雪心头一惊,想起当日客栈中诱供情景,这说与不说之间实在是天差地别,人鬼殊途。寥寥数语,便点醒梦中人。
昭雪转身回到树下,仰首望道:“我便想学,公子肯教我吗?”
只见那公子微微一笑,道了声“起!”
昭雪只觉四周树木齐齐矮去,凝神之刻,那公子已然在旁;向下一望,白茫茫一片,头晕欲迷,便不敢再看。那公子左手一推,瑶琴便稳稳架在昭雪膝上。他右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支玉笛来。
“乐器有别,但音律相通,姑娘蕙质兰心,自可从笛音中悟琴曲。”说罢,一个人悠悠扬扬吹了起来。
昭雪果然不负期望,跟着续了下去。便到后来,耳中只听到琴声。再到后来,心中只闻乐声,似一人荡舟湖上,听轻盈水声,心随浪里沉浮,自在无比。
正沉醉间,忽然一阵悲愁涌上心头,诸般凡尘怨事尽列眼前,挥之不去。悲苦之情霎时涌出双目,成一泓清泪——原来这琴声早歇,那公子的笛音,亦不知已停了更久。
昭雪轻拭眼眶,只见那公子微笑点头,眉目间有满意嘉赏之色。
她一低首,见袖子上有黑黑一块污渍,才想起来自己乔装之事,不免尴尬,头更低些,道:“昭雪这般模样,公子莫要见怪。”
只听那公子爽朗一笑,道:“你什么模样,我根本看不到。”
昭雪大奇,脱口道:“你看不见么?”
那公子不以为怒,笑吟吟点了点头,道:“你的外貌,我看不到;但你的心里,我却看得看清楚。你一个女子孤身上路,想是受了什么委屈。这里有两味药,你可拿去防身。”说着,取出两个小瓶儿递给昭雪:“红瓶的药粉,只需一点儿,便可使人昏睡三天三夜;白瓶里的药粉,可使人清醒,能解百毒。这两味都不是毒药,姑娘勿须担心会伤到人。”
昭雪蒙他教曲,心中不胜感激;失言不怒,足见宽容;现下又赠防身之物,处处为自己着想,心下一阵温暖,不知该以何为报,脱口道:“多谢师父!”
那公子微微一怔:“姑娘何以如此相称?”
昭雪道:“您既教此等佳曲,便是昭雪的师父。只怕师父嫌弃,不肯收昭雪为徒。”
那公子又爽朗一笑,道:“也罢,你既称我师父,我便将另一半曲子也教于你。”
昭雪奇道:“还有一半?”
师父笑道:“刚才的是后一半,现在我教你前一半,你把琴给我。”
昭雪递过琴去,那公子又弹奏起来,这前半支曲与后半支曲子又有不同。若说后半支曲子是绝尘自在、天音潇洒,这前一半便是红尘迤逦、气象万千。
初时,昭雪只细听记音,便到后来,他每拨弦一下,她似乎已知下个落指之处,越听越熟悉,直至一惊:“这不是出事前夜,爹爹教的那半首曲子么?!”霎时惊醒,便觉得身子已悬空而落,猛然惊呼——“啊——”余音未落,已稳稳当当落于松软软雪地之上。抬头一望,只见树枝上下微微起伏,树上早已无人。
昭雪心急,叫道:“师父!师父!你不带我走么!”
只听声音穿叶而来:“你好自为之吧!”
“徒儿何时才能再见到师父?”昭雪道。
“此曲再响之时,便是你我再见之日!”声音渐渐悠远,消隐于密林深处。
昭雪在原地呆立半晌,这一起一落之间,仿佛做梦一般。若在往昔,有此等奇遇,昭雪定然心潮澎湃;然而今时今日,身负不孝不义重罪,哀悔之意如泰山压顶,叫人怎生快活得起来?只叹了口气,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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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天寒地冻,月隐星稀,唯有地上白雪冷冷生辉。
林间一人快步奔走,只见他一身秀才打扮,长身玉立,面目英俊,神情潇洒,左肩背着一个包袱,右手提了一个布包,却是又细又长,与其人一般高,急步踏上一片空地,脚步过处竟是踏雪无痕。
秀才平地里四下一望,皱起眉头,心道:“刚才明明听得他在此弹琴说话,怎地跑得这样快?”
正疑惑间,忽闻到左翼一阵梅香袭来,清冽芬幽,便一转头,登时一惊。只见一柄折扇向着自己冲击而来,风声不起,落雪不惊,悄无声息,只是一股子寒梅香气泄露了踪迹。
秀才身起燕落,退了半丈;那扇子上灌注了劲力,平平不坠,跟了半丈。秀才拎起长布包袱,平刺而出。
两股劲力相撞,只听“刺啦——”一声,长布包袱爆裂成片,露出一柄长枪。枪身通体幽紫,泛着金光,枪缨胜雪,刃如流星。蓝光闪烁,刃尖正正好好抵住来扇。
那扇子倒也奇了。不破不损,又原原本本退了回去,像是后面有人拉扯一般。
秀才收枪立于雪中,道:“几年不见,你功力大进了!”只听树丛后有笑声,一只脑袋大的雪球隔空而来。秀才一笑,道了声“去”,雪缨紫金枪飞出半丈外,插入雪中不倒,冷冷生威。便只一瞬间,雪球突然爆裂,在他脸上身上下了一阵子雪。
秀才不以为意,凝立不动,果不其然,其后无数片红梅纷至沓来,清香幽幽。玉雪缤纷,红梅夺目,煞是漂亮。这梅花中灌注了劲力,每逢抬手接处,均需以劲力化解。即便如此,一瞬之间,也被那秀才握在掌心里,半片没落下。
不等落地,迅即如雷,奔入丛中,果然,一把瑶琴放于红梅林间,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秀才走近去瞧,“果然是他。”甫拿起那柄琴,却只道一声“不好!”转身回到空地,那稀世神兵已然不见。秀才脸色微愠,只道是又上当了,中了那人声东击西之计。不过比武较量向来凭借的是真功夫,这样未免也赢得太不光彩。便大声道:“舍得你的琴吗?”这一声,直震得树上落雪纷纷。
只听林中那人道:“你舍得你的兵刃,我自然舍得我的瑶琴。”这话传来,声声入耳,却没惊动半分落雪。秀才气不过,只得道:“你既不愿露面,下次,可得藏得隐蔽些!罢了,我送你一程。”
他这一番话也直叫那人听得声声入耳,亦没惊动半分落雪。言毕,右掌一推,已将那瑶琴弦向下背向上,远远送了出去。琴刚入梅林,便听一声“多谢!”丛中飞出紫金枪,秀才身形微侧,待枪身过半,右手扣住枪柄,在空中平平划了个半圈儿,“铛”一声穿雪入地。
秀才知道,他这便是缓兵之计,人早已踏琴远去,不复追赶。
提步欲行,想起左手中的梅花,红衣金蕊,娇艳傲然,心中一凛:“两年未见,他竟功力大进,学了这摘叶飞花的功夫。景阳啊景阳,你既有如此之才,又何故作出那害人的曲子!”立时摇了摇头,手一扬,顿时落英缤纷。长衫秀才,悠扬而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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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