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晓月窑家墟(19)

作者:容亁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font print 人气: 26
【字号】    
   标签: tags:

过了年,春暖花开,接下去太阳高了起来,然后姐姐去捉了几个夏蝉给我玩过后,新学年就开始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一名小学生……

然而,事实证明我爱上学的狂热,是那么不堪一击。

我上学了,那种新鲜的兴奋感充盈着我小小的心。位于墟中心街的中心小学校,八成以上的学生来自窑家墟上农户和周边农村。

没两天,班上一个脸颊上涂有治顽癣土药膏,味道难闻的农家男同学——他个子比我高大得多,有的农村孩子从小得干家务活,照料弟妹,入学通常晚一两年——他开始询问各个同学姓氏,凡同姓的归入他兄弟之列。不同姓氏的分两类:一类是他认可的朋友,剩下的是不能一起玩的“过去敌人”的孩子(过去敌人,是指邻村曾经与他们祖父辈发生过宗族械斗的某个异姓群体)。

我不与他同姓。虽不被“顽癣王”划入“敌人”孩子行列,但是他弄清我父亲牙医职业后,立即指挥他熟悉的大部分农家孩子不要和我玩。课间休息时,他们聚一堆,就是不和我说话。若有谁惹“顽癣王”不高兴了,不,没有人敢惹他,是他看谁不顺眼了,他会用食指揩下一些散发浓烈硫磺味的他脸上膏药,毫不犹豫的涂到谁脸上去。

我听到这个“顽癣王”讲他的见闻:公社同志个个肚子油太多了,他们每顿都吃硬米饭还嫌不好,晚饭时间常有人拿着饭盒走出公社大门,竟然用他们的硬米饭来农家求换农民吃怕了的番薯丝粥。农民高兴坏了,觉得太合算占便宜了。然后他说,那些做同志的吃腻了集体饭堂煮的大米饭,傻,也来我家换薯粥——他那语气里充满羡慕和嫉妒,还有几份嘲笑。

他们疏远我的理由是:你家有粮簿子,不种田却有粮食,每个月都有保证,我们父母那么辛苦种田却粮食总不够吃,是因为你们剥削我们,占了我们大便宜,这不公平。你与我们不是一类人。

我感到挫伤:要这粮簿子干什么?父母若能种田多好呵!可是,我不能为了和他们交朋友而让母亲撕掉粮簿子啊!没了粮簿就有田地给我们吗?既然田地无法让他们吃饱肚子,我家就算有了田地不也同样会吃不饱吗?大家都吃不饱了就能成为好朋友吗?——当然,一群农家同学在他煽动下受到冷落的,还有另外几个同学,如有的家长在卫生院上班或者在公社机关工作……

我曾经试图讨好他们,没用,他们用冷淡的态度来回应我。当我的语文、数学测验卷子屡屡满分受到老师表扬的时候,和他们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我在课间稍一活跃,他们就嬉皮笑脸抢我课本、练习册,起哄,掷回时用一种不屑的眼神来警告我……

我开始苦恼,有点厌学。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小就懂得这不是道理的“道理”。成年人世界里不平等的包袱,似乎由他们变着法子掷到我头上来,这样也许能寻找到他们心理上的平等。他们不像小孩,他们不是小孩——他们是一群长着小孩面相的心生皱纹的小老头。我见识过大人世界的凶狠——比如对精神不正常人的暴打;对朝夕相见的邻居无情批斗。而某些小孩的凶却继承了大人的影子,我抗拒这样的影子。

带头孤立我的“顽癣王”家住在墟头,他是农民“糖胶韧”的小儿子——他父亲会煮糖胶手艺,走街串巷挑担叫卖,母亲常年生病,干不了多少农活——他家兄弟多,日子艰难,常常吃不饱肚子。他有一个读书成绩很棒的当班长的哥哥,多次作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代表在学校大会上发言。念到四年级时,他哥哥闯下大祸,在校园丢一枚小石子玩时,不小心打在同班一个同学的左眼瞳仁上,几经转院治疗,那同学却还是无法保住眼睛,一只眼睛就此废了——那是公社书记的独苗啊。他家里万般无奈之下卖了一头猪赔偿后,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了。“顽癣王”哥哥在偏僻地段挨了几记冷拳,又听到鞍前马后服务领导的个别人发出钨钢一般阴冷的言辞后,他们全家怕了,赶紧让他十三岁的哥哥辍学——好几年过后,换了新公社书记,师生大会上,校长才隐隐约约旧事重提,作为例子告诫—些无法无天的顽皮学生……

“顽癣王”憎恨不是农民身份的身边人,他感到逼仄他的不公平,都是来自身边有钱有势人——在他眼里不当农民的都不是好种。

当有一天,一个家住申莱村的农民孩子无端辱骂我,揪住我踢打,我回家后终于对母亲说出不想上学了。我觉得我忍了很久,虽然才读一年级。母亲急得拉着我去找班主任老师,央求老师带路和我们母子一起去找那同学家长讨说法,不许再这样对我。老师是那同学村里人媳妇,非常不乐意带路,耐不住母亲的执拗,她勉强带我们到石板路长着青苔的老村巷去,门却锁着,人不在家……

我开始偶尔旷课逃学,瞒着大人。幸好,升上二年级后,学校惯例重新分班,学生混编,原老师也没有跟班教学。我又有了新老师和一群新面孔同学。情形似乎好起来了。

但是,我快要熄灭又再次燃起的爱上学的热情,却只是爱语文,不爱数学的热情而已。

我念二年级时,父母彻底告别租屋,我们家搬到五十米外的自建新瓦房。新家靠近邮政所。

数学老师是个代课民师。几乎每次都是等到他匆匆干完自家农活,跳下28寸旧单车推宿舍放好后,上课铃已响过,他抹把汗,急急忙忙脱下草帽子,一卷课本,就冲上讲台给我们上课。他从不备教案,听得我一头雾水,而且,第二个学期数学课本竟然缺货,开学两个多月后才发到我手,这之前只能与同桌合用一册借来的旧课本……数学老师讲不够半节课讲不下去了,就瞎编些武术故事来耗到下课钟响……我们一群小学生居然个个拍手叫好,盼着他天天来讲故事。其实就算我们不盼,他也会主动讲的。

数学老师为了不受干扰地讲故事以便顺利拖到下课,就让大家都一致表态守住秘密,他交代坐在教室门口旁的同学当探子,若有专职查考勤的老师拿着登记簿快走到我们教室门口时,就让那个同学提前小声通报:来了来了……然后他花不够一秒钟立即从讲故事状态调整到上课神情,拿起课本来煞有介事地说:同学们请打开课本第17页(他嘴中的页码是他随机翻开的任何一页)下面讲的内容是……话音未落,考勤老师适时出现门口了。考勤老师扫几眼教室记下出勤人数一离开,他也不慌不忙的放下课本,再继续他的“孤女痛打群氓大闹羊城”故事。

这是我人生中遭遇的首个大人世界的现实变脸——我从最初的惊愕、别扭到渐渐习惯。为了听中国功夫天下无敌的故事,我们一群小学生信守诺言,全班没有任何一个出卖数学老师不好好讲课……

可是学校考试并没有考武术故事。我数学成绩屡屡挂科,一路挂到小学毕业……挺不住公布数学成绩时内心的自卑煎熬,我不想再上学。语文课本又是那么枯燥乏味,即使我常常考第一名。

又过了两年后,听说上面来文件教师队伍改革,数学老师被辞退回家。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点阅【鸡鸣晓月窑家墟】系列文章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参加过的一个人的两次追悼会。但愿今后不再出现类似的情形。
  • 那时候,集体的什么都是宝贵的,只有人才不值钱。公社大队的干部可以随意骂人打人,打死了人往山沟里一扔就了事。
  • 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小偷。一年四季,只要地里有吃的东西,我们就都去偷。
  • 他爸爸在土坑里铺上席子,慢慢走上坎来,伸手夺下二狗的尸体,一边往坑里放,一边说道:“让他胀着肚子到那边去吧。做一个饱死鬼,总比在这边做一个饿死鬼强。”
  • 我们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许多人的身体肿得像发面馒头,亮晃晃的,手指头按下去,一按一个窝。
  • 我是最后一个上台汇报产量的人,在我前面的人已经把产量报到一万多斤了。我一听慌了神,我到底该报多少产量呢?
  • 有一些地方,山上树木稀少,不够烧炭,干部就叫社员去挖祖坟,把埋在地下的棺木挖出来作燃料,连躺在地下的死人也要为大炼钢铁贡献自己的力量。
  • 那些年代,人们对吃一顿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生产队长掌握着吃饭大权,社员们连炊事倌也不敢得罪。
  • 大跃进的评比站队,根本不需事实依据,完全凭借谎报的数字决定。那时候,没有办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 我们的某些领导后来提起大跃进,不但不总结教训,反而把“自然灾害” 四个字念得字正腔圆,把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那几年天不旱、地不干,四季风调雨顺,请问哪来的自然灾害?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