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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岁月 (9)乌云密布时的闪电

巴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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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3月13日讯】一辆小吉普车,一名年轻的军人,把我从西村监狱提了出来。会把我再弄到哪里去,这时无从猜测,只有一点我可以做出判断:不可能让我回家。

两个多月与外界完全隔绝了,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似乎比过去平静了许多。车子穿过市区,在珠江岸边停了下来。年轻军人叫我扛起行李,跟着他走。顺着岸边那条不宽的柏油路走了一段,就转上一道便桥。我知道桥的那一头,就是广州著名的二沙岛,体育运动员的训练基地。但为什么把我送来这里,一时还不明白。下一分钟可能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测。

偌大的二沙岛,树木葱茏,一些灰白色的大房子掩映其间,显得格外幽静。只是到处都竖起了大大小小的‘语录牌’,尤其是操场上特意搭起的新牌楼,毛主席像当中挂,斧头镰刀红旗两边摆,才使这个原来相当清雅的环境,增添了浓烈的政治气氛,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我被带进一座临时搭起的军用帐篷,在指定的位置上,打开自己的铺盖。我还被单独叫到外面训示:上厕所必须报告﹔不许与任何人交谈。我立即意识到,我依然被关在笼子里,只是笼子的外观不同罢了。

帐篷里住满了人,而且都是非常熟悉的面孔:歌舞剧院院长海风,歌舞团、歌剧团、乐团的正副团长,还有三位老资格的艺术家,我在他们中间,最年轻、资历也最浅。虽然‘不许交谈’,但目光交流间传递的信息,局外人是很难理解的。

第二天早晨六时起身,立即跑步到账篷后面集合,开始一天的‘集训’。我初来乍到,既不熟悉环境,又不习惯出操,动作慢了一拍。看着大家已走出帐篷,心里急着跟上去,不留神脚下让帐篷的一条钢丝绳绊注,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膝盖以下刮掉一层皮,痛得半天爬不起来。

我觉得自己非常丢人!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何必这样慌里慌张?第一天就在大家面前闹出这样的笑话,还有什么面子?从‘早请安’到吃完早餐,我一直在生自己的气,又没地方发作,憋得实在难受。

正好,张代表来到账篷里,当众指名要我‘汇报思想’。我看了张代表一眼,两个多月不见了,还是那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胸中一股压恶之气,不由直冒出来。我沉吟片刻,先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军代表要审查我,当然可以。但是,你张代表主持开我的斗争会,当众容许一些人对我“武斗”,公然违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我不服!你可以了解一下,我参加了许多政治运动,从来都按党的政策办事,从来没有动过别人一个指头。’张代表的架子有点端不住了,没等我说完,就大声训斥我:‘你大胆!思想反动,居然敢用大字报攻击解放军黄总参谋长!

解放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缔造的,林彪副主席亲自指挥的,谁反对解放军,谁就是反对毛主席,谁就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诛之!’

张代表这段话不长,也很好记,是当下最时髦的‘无限上纲入罪法’。按此‘法则’炮制,甚至可以这样说,‘中国共产党早期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是苏联共产党在中国的代理机关,谁反对中共,谁就是反对苏联,谁就是世界无产阶级的敌人!’张代表的‘法则’,报刊上千篇一律,毫无惊人之处,倒是他声色俱厉的表情,使我突然想起列宁说过的一句话(大意):在街上声嘶力竭叫卖的,多半是伪劣商品。

意想不到的是,我不满张代表准许‘武斗’的几句话,在帐篷里引起普遍的共鸣。当时,我从大家的眼睛里发现一点端倪,后来在‘窃窃私语’中,才逐渐知道,在我被关进笼子里这两个多月期间,光孝寺大院在张代表控制下,开了一系列斗争大会,逢会必斗,逢斗必武,逢武必伤。现在帐篷里的这些人,无论男女,都经过‘触及皮肉’的考验。院长海风首当其冲,被打伤了右眼,一直疼痛,视线糢糊。

我偷偷提醒海风,伤了眼睛不能拖,赶快请假去看医生。看管我们帐篷的警卫班,当然是由张代表指定的,班长姓黄,是舞蹈队一个相当优秀的演员,文化水平不高,待人和善。海风向黄班长报告,转请张代表批准,由一名年轻的女军人带着海风去医院看病。

据海风看完病回来说,经医生检查,视网膜脱落,微细血管出血,必须住院治疗。年轻的女军人不敢擅作主张,回来请示张代表,得到批准后,才能住院治疗。当天没有下文。第二天早上,张代表又来到账篷,还是那副神气,当众指着海风说:‘你说说,现在感觉怎样啊?’

海风说:‘感觉痛,很痛。’

张代表又问:‘还有呢?’

海风说:‘医生说,视网膜脱落,要住院治疗。’

张代表打断海风的话:‘没问你医生怎么说,问你自己的感觉。’

海风有点嗫嚅地说:‘眼睛痛得厉害,有黑影,好像乌云,遮挡着眼睛,看不清楚。’

张代表忽然大喝一声‘反动!’然后再厉声训斥:‘什么乌云?你说什么乌云遮挡?现在是红太阳当空,光芒万丈,形势一片大好,你却说乌云遮挡,你看你有多么反动!’

海风治疗眼睛的事,就这样泡汤了。不让治病,还把他单独隔离,关在旁边一间小草房里,写检查,交代自己的反动思想,叫做‘触及灵魂’,连三顿饭也不准出来吃。一个月以后,又被押到粤北山区一个劳改茶场去,无限期的劳役,本来应该可以治好的眼睛,就这样耽误了。

这一事件虽然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但对我思想的触动,犹如乌云密布的时候,突然出现的闪电,是那样的耀眼,而且,跟着而来的滚滚雷声,惊天动地。我想到,南宋丞相秦禬首创的‘莫须有’哲学,为后来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冤狱,提供了不容辩白的‘理论依据’。当下,这份‘哲学遗产’,更以‘革命的名义’,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

有一天,张代表又主持批斗大会,把我们帐篷里的人,全部押到会场,接受群众批斗。这倒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批斗会,五六个早有准备的‘批判者’,轮番上台宣读各自的批判稿,无非是‘背离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堕落到修正主义的泥坑’,‘坚决扫除封、资、修’,‘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没有什么人被揪上台去,我们只被指定在一旁肃立恭听。批斗会在一片口号声中结束,回到账篷里,我有点想不透,没有具体目标,泛泛而批,不过造些声势而已,还有什么深层的意义?

第二天早上,张代表又到账篷里来,还是那副神气,开口就说:‘昨天深夜,胡振表要求见我,当面向我交代,他是个假党员。这就说明,胡振表昨天在批判大会上,听了群众的批判,的确受到震动,受到教育,才改变立场,端正态度,连夜要求坦白自己的罪行。很好嘛,这种态度,我们是欢迎的。我在这里重申,只要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就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胡振表交代自己是假党员’?!的确使我大吃一惊。

我认识胡振表,十年以上。据我所知,他是解放前秘密参加共产党的,解放后一直在广州文艺团体担任领导职务。经过那么多政治运动,无论他的上级还是他领导下的群众,对他都有一个基本看法:理论水平不高,工作非常卖力,为人相当诚实。如果他真是‘假党员’,多年的伪装而又不露破绽,简直不可思议。军代表进入光孝寺大院以后,有些人出于某种原因,要想打倒他而又找不到‘现成的材料’,于是就从当时到处‘抓叛徒’得到启发,加上中央文革的旗手江青同志公开指出:‘抗日演剧队,是国民党的别动队’,转而从他的所谓‘历史问题’入手,以他曾经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七战区抗日演剧队队员为由,要把胡振表打成‘叛徒’。张代表主持过好几次对胡振表的斗争会,重点就集中在所谓‘叛徒’问题上。胡振表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的叛徒’,多次‘触及皮肉’的斗争,使他既感伤痛又很无奈。

我不知道胡振表出于什么考虑,半夜三更去找张代表交代自己是‘假党员’。我不能胡乱猜测,只能根据胡直接向张坦白自己是假党员这样是事实,作出自己认为合理的判断。我想,除非张代表已经掌握了胡振表‘假党员’的充份证据,不然,按照办政治专案的规则,不可能半夜私下坦白,一早就公开宣布。进一步分析,叛徒当然涉及‘出卖革命利益、甚至同志生命’的严重罪行,而假党员则涉及‘动机、目的、后果及本人的真实身份’,不是可以蒙混过去的。

虽然张代表咄咄逼人,我依然保持冷静的思考。轮到我发言表态的时候,我已胸有成竹。我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当老实人,做老实事。胡振表能老老实实交代自己是假党员,如果不是军代表和革命群众的多次教育,要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恐怕是不容易做得到的。仅仅这一点,我就应该向胡振表这种老实的态度学习。同时,我也提出一些建议,供胡振表继续交代问题时参考。一,胡振表的假党员,如果发生在解放后,容易理解,入党可以提级升/升官。解放前当个假党员,如果让国民党发现了,是要杀头的。因此,胡振表为什么要冒杀头的危险,冒充共产党员,什么动机,什么目的,必须交代清楚。二,当初有人介绍你入党,当然要对党负责,解放后你也介绍他人入党,你也要对党负责,现在你说自己这个党员是假的,你将如何面对这些在政治上对你如此信任的同志?’

没有料到,我的发言居然语惊四座。在场的人,都是与胡振表共事多年的老战友,尽管关系有深有浅,听了我的发言,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复杂而微妙的表情。胡振表作为当事人,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只是想躲开‘叛徒’的罪名,却没有料到,顶个‘假党员’的名号,又掉进了‘特务’的圈套。他想得太简单了,自己吓坏自己,没法解套,才是目瞪口呆呢!

张代表似乎也感觉到这件事处理得有些轻率,起码是考虑不周,但他不愿意放下架子,坚持着‘一贯正确’的姿态,于是,轻轻咳嗽一声,又弹起他党八股的老调:‘党欢迎任何人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不管问题有多大,只要能彻底坦白,就能得到宽大处理。当然,胡振表的问题,也不能例外,所以,胡振表还必须继续把问题交代清楚。’

一年半已后,在英德茶山劳改场,胡振表当众做检讨,痛骂自己不应该向党说假话,把自己这个有三十多年党龄的真党员,说成是假党员,是党性极差的表现。说到伤心处,还抱头痛哭。他当时的处境,我能理解,对他向张代表说假话,心里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对张代表那种不可一世的德行,似乎也不必过多计较。在那样令人窒息的政治气氛下,各式各样的人,都认真扮演自己的角色,人性与兽性,在同样的大环境中,都有充份的表演。

院长海风依然被单独关着,团长胡振表有没有进一步交代自己的问题,不得而知。歌舞团团长梁伦是全院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是不是‘特务’,暂时也没有下文。梁的妻子、著名舞蹈家陈韫仪听说有什么‘历史问题’,揪出来以后一直和这些副团长、老资格艺术家、右派分子等人,一起被列为‘专政对象’,交代自己的问题之外,日常工作就是打扫全院卫生,包括清洗厕所。现在全都关在二沙岛一顶军用帐篷里,未来命运如何,难以判断。大都闷闷不乐,却也不至于悲伤绝望。

二沙岛不光是我们歌舞剧院的几百人,还有省文化局本部及属下的各个单位,省文联和作家、戏剧家、美术家、音乐家协会,珠江电影制片厂,省体育运动委员会,近三千人,全都由军代表统一领导,实行军事管制,与外界隔离。二沙岛的生活好像平静下来,军事帐篷里的生活就显得十分烦闷了。我们并不知道,军代表正在筹划一个‘大动作’。

这时,冬天已悄悄来临,周围一些树木,叶色依然浓绿,也有两三株乔木,开始出现黄叶飘零的景象。萧条的境况,使我落寞的心情更加沉重。最令我想念和不安的是我的妻子。西村监狱见过那一面,就完全断了消息。转移到二沙岛,也不让我给妻子通个信。正是恶劣情绪无法排解的时候,忽然通知我可以回家看一看,令我喜出望外。

陪我回家‘看一看’的是一位老同事,歌舞团创作组一位舞蹈编导何世荣。他为人厚道,艺术上有独立见解,对‘赶时髦’的宣传品,向来兴趣不大,我和他私交不错。但我十分清醒,我被打入‘另册’,失去自由,不许乱说乱动。

回到光孝寺大院,遍地落叶无人打扫,大殿后面那株数百年树龄的菩提树,叶片全掉光了,剩下枯枝残桠,指向忧郁的天空。走到家门口,赫然见有一副‘对联’,无非是‘打倒’‘油炸’等暴力语言,不堪入目。我立即意识到,这副用黑墨汁直接涂写在门墙上的恶联,如同古代官府烙在犯人脸上的印记,精神上的蹂躏远远超过肉体的折磨。我非常痛心,我无辜的妻子和孩子,每天进出家门,都要面对这种残酷的精神蹂躏。

妻子早已炖好一只鸡,频频劝我催我,可我怎么能有心情和胃口。这时我才明白,妻子是知道我今天要回来‘看一看’的,事前炖好的鸡汤,忽然变成行刑前的‘送行酒’。我强忍愤怒和悲哀,一肚子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小儿子躲在里间不肯出来,我只好走过去,摸一摸他的头,嘱咐他要听妈妈的话。小女儿还是那样,又聋又哑,站在一旁发呆。不管如何,祸及孩子,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妻子告诉我,她们单位正在动员,响应毛主席的最新号召,准备走‘五七’道路。

我不知道‘五七道路’是什么意思,既然是‘最高指示’,必将有一场人们无法预料的大斗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生正逢时也好,不逢时也罢,只能听天由命,能奈它何?
7/17/03(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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