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拂散文:衣塚

凌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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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8月17日讯】 穿衣服的目的,很少人在是只为保暖了。阳光下亮晒着衣衫,淡淡的风,粉红骇绿,生活是富裕得多了。成衣厂用机器作业,成尺的一叠布,打机器里一过,刀口整齐的光可鉴人,裁身的只管裁身,裁袖的只管裁袖,一式一样的衣服如长江黄河的水,源源不断。明知这样的衣服穿多了要发疯的,但发疯是智慧的动力,购买欲的过度膨胀,一抱一堆廉价拍卖商品,这是近代物质对于精神最大的胜利。

衣服穿到见之心烦,连追惜也无,便要有另有风尚、潮流,还有格调来刺激感官,以辟蹊径了。然而,别具个性,风尚潮流都是靠不住的,而格调太难,卓尔不群,能耐得住独行又别有品味的人太少,所以总嫌橱子做得太小,不时打外面买回来一件衣服,漫不经心就是满满一柜子塞得草芥狼籍。衣服一买回来就要过时,长了、短了、宽了、窄了,日子从来就没有安静过,流行时序,衣服也可以是人生的瞟瞥难留。人们一生就在这单调的轮转里度过。

而今,衣服穿破的少,嫌弃得多,若要说起与衣初见的钟情,所有的抉择都是善忘的。秋扇见捐,人的薄悻可谓残疾,情致是愈来愈萎缩了。一如情感,除了蓦然惊喜的一霎,初识的惊悦,钟情很少在婚姻里久存。生活在都市,一出门我便想退回来了,退退退,退回深山古刹,谦卑地躬著身子,吃一口粗粮,穿一袭布衣,让心情在庄重俭素里静静地过。在台北我是怕了这个城市,人挤,物也挤,逼促紊乱,什么都过量了,仿佛要富裕就得这个样子。服饰店列在一起,一家连着一家,一条接连着另一条街,东洋、欧风、新潮、摩登,兼或热狗、汉堡、百货商场,每一家店里,置衣杆上都塞满了挤得扭曲的衣服。窒息的人,窒息的空间,缤纷芜杂,衣杆都要断了,到处充斥的繁奢,这样纷杂,叫人怎能静得下心来。一件衣服只得一季相亲,不断的购买,不断的嫌弃,于是每个人都有了堆积如山的剩余物质,衣服堆成荒塚,这些嫌弃的爱之物,错败杂陈,钟情只有一季,悲惨的弃在角落,几乎家家都有一个荒墟,衣柜是个死角,里面塞着因富裕繁华而来的不堪,其中有人的不自觉的颓圮。惊人的浪费,精心的薄幸,全在富裕之后,因富裕繁华而来的荒凉,杂碎全塞在柜里,人的坚毅、俭素、刻苦、谦卑,一点一点在物的繁华里死去。

换季大拍卖的时候,各有各的广告词,拍卖花车廉价而薄鄙,乱抢乱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爱买不买,嘎嘎叫。抓抓抢抢,欲念之贪全写在脸上,难看的是人不是物。此景真是尖刻,过度的贫乏和过度的宽裕竟然全都一样,不良不堪,皆像兵燹劫掠的恐慌。物质之充裕之后应有的节制,内省内收是难了点,拍卖花车是清仓,怎么清得了呢?真是可耻,清出了富裕的贪婪。

几年前,我在一家服饰店的广告看板上,看到一则拍卖词。叫“褐色的行动”,乍看之下要想一想,真是暗艳。看板上一个棕发女郎,叉开腿站着,一袭夏威夷风的艳阳布匹,少少的斜肩挂下,浓眉,豹眼,乱发,嘴里咬着一根粗大的水芹菜,原始的张力,妖媚里有一种暗艳,掠夺的眼神有异光荡漾,阴铄的在拍卖的衣服堆里找寻她的猎物,暗里出击,走过爱欲繁华的大城,妆点门面,销金,当要练就一种蛰伏静伺的不慌不慢。

流行是浪潮,推波助澜的是人。人的求新求变,目转心动,服饰不曾变,推波助澜的人变了。

一度流行七分裤,我是不穿的,短短的缚在小腿肚上,好像长得太快,新做的衣服才上身就跟不上了。这种遗憾渺渺的带我回到从前,小时候衣服压在箱底,竹爆平安一年才上身一次,红短袄上配着大白珠子,丝毫不可放肆。纤尘不染藏在箱底,我母亲每年放出一截预留的下摆,手肘裤管不到短了一截,不会与人在生活里相亲。那时候,常穿脚管缚在小腿肚上的长裤,总听得我母亲十分惋惜:“怎么缩得这样快。”仿佛活着的是衣。其实,人往往活得不甚清晰,喜欢混蒙自己,疼惜了衣,遗忘了岁月,岁月里的人。那樟脑丸的香气至今令我觉得豪华,其间拘拘束束的喜性,使我悦慕万分,但是没有欲望,或许我有点疑心,穷人难道没有快乐。

从前的人,深道悲苦,手织一件衣,长日寂寂全是惜物谨事的心思,所以缫丝织麻,经纬立就,丝丝缕缕全都是青青蔓藤不舍其心。穿旧了的衣服舍不得丢,里面留有沉淀的岁月,褪了的颜色要到褶缝里寻。沉潜冷肃,翻梦成今古,隐隐约约的藏着各种记忆,但是没有声息,是风,是雨,都已波涛止息。旧了的衣服有一种安静。

古戏里和衣有关的故事,常是一个袅娜女子,寒布包里裹着云罗纺绸,或为良人上京赶考,或为日子难过,当铺门前依依唉唉的进进退退,这里面的千丝万缕,要如何细说从头。更悠久的是七仙女。那时候还是露天电影,星星很亮,七仙女在房里开箱取衣,满心凄惶。她原是天界女子,在衣箱里把华丽深藏,人间天上,但愿只是这样的夫妻相守,而今睹衣关情,衣魂如影,仿佛见着了亲人;回首,人间是那种山长水远的惆怅,虽行于无悔,衣箱里压的才是她的本命。戏词是流水唱,一迳反复的:古镜未磨尘复尘,梦长梦短身复身。平平的调子流水般兜着转,天人二界扭不上同心扣,却依然要循着原路找回来,给戏里的哀愁镀上了一层清坚的色彩。

“花来衫裹,影落池中”,离开了现实生活,我倒是喜欢戏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而衣箱黝黑的心子,是深埋的清醒的宁静,两下心事相关,戏服的耀眼,里面往往有饱蓄的动力,照眼心惊,给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增加了异样的醒艳,若有哀郁凄愁,配上戏服,也是常新常艳的灿亮。上台时穿,下台时脱,戏服没有现世的温吞。

重复又重复的日子,闹市里条条繁华街上,一件件雷同的衣服,现世温吞又何尝可以抱怨呢。群体有群体的极限,密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总也有不期然而然的空隙,若要独件的东西,自己动手。烧个陶钵,裁件衣衫,不一样是因为有自己的心情。布买回来摊在床上,趴在上面裁裁剪剪,写写画画,意气纵横的时候,才知道布比衣混沌。尚未成形,裁衣剪袖,应当是像僧侣,布披在身上即是一种样子,状似漫不经心,漫不经心实则有别具的自在无拘。印度人穿的纱里差可比拟,但仍嫌太过正式,絮繁了点。人,又何止絮繁呢。衣服仍必得要裁剪,缝制成衣,衣不像布,布折叠好了就在那里使人安心。而衣,要随人去沾旅况的悲涛,要随人去渡千里的寒波。衣服挂在架子上不动了,永远是回肠九转的绝调,松垮瘦削的房膀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裤管,是同住同修的人离开了它,到那里,似乎谁都不能确定,咫尺天涯,衣服挂在那里像虚寂无声的人,手足失措的在风里摆荡,有着无穷的颠簸戚哀,衣离了人,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过去,离死很近了。不可歌不可泣的孤独,手足无措的时候我便想起独挂的衣,人去后轻轻缩却,瘦减了颜色,不要受损了灵魂,虚飘飘的瘦长条子,微茫的衣与衣与衣。

伊甸的日子那样短暂,衣服是不得不刺上的纹身。风来了,人还会想起太初吗?地上多是落叶花瓣,捧起来撒向空中,落了又撒,层层落在身上、脸上,却再也没有谁是人间的赤子,到处都是泛滥的衣物,佛家所说一丝不挂成了色情,背离原意,其精髓所在是愈来愈难洞彻了。

过日子往往是触地无声,静静的把衣服洗洗,一件一件晾出去,晒干了,收进柜里,众端风华一件一件归队,宁谧了此刻,衣服是私有,这私有有一种贴身的亲爱欢喜,多了是累赘。直到了“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的时候,那因生活相亲而生的珍惜,对物的不舍,方是对人的真情。

社会转型,人们一下从困厄中走了出来,挥金置酒疏广了许多,也麻木了许多,手拈一丝一缕,不再像从前的人那样庄重恭谨。壁橱里高高下下的长衫短衫,形影相吊,分类无法严明,整理起来,堪息仿佛,其间乱芜,愈是绫罗绸缎,愈让人觉得要重新振作才有可言,不能就这样死在里面。

如此,我是退出来了。新奇刺激流行最相宜,而汲营利禄的心,要在深静里医。暗然在生活里,悲愁在生活里,若要永久,该向简净里寻。不说别的,衣食的诱惑赚人活了一生还不自觉,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禅佛入定不过一衣一钵,唯其简单所以不易。

锦衣绣裳,羽衣金错,服装多少还扮演了一点心理的补偿作用,穿红戴绿,总也不免世故人情,必要的时候可以均衡一下心神。但是过分的浪费精力,服装成了政治与阶级的测量,衣服穿在南茜与蕾沙的身上,毋宁也是很惨的,暗里较量,全是比对,衣服要穿给天下人看,那一刻才得清安。一九八五年冬,据说日内瓦美俄高峰会谈,南茜的服装曾间接增添了雷根谈判的气势。闹烘烘的两大强权,加上新闻界的推波助澜,看样子布衣俭素虽然自如,要见真情,还须慎防有人借题发挥,人生偶一撒手的自在,尚须在考究的锦衣之下遮护。不仅男子,格外是女子,要尊贵的死在自己的衣里。

其实,人因为活着而附加的东西已经太多,“以体为精,以物为粗”,则除了一切人为的名目,才知要紧的是人。衣有尘世的身份,没有人际的负担,但这身份也还是人赋予的,在考究衣服挺与不挺的同时,少有人考究自己是不是也够得上衣楼。

布衣终生,清瘦、平凡,但自如潇洒。晒出去,干了更有一种鲜挺素直,穿在身上是阳光的清刚与馨香。其间生活的清严方正,也只有别具情性、深静庄重的人才才懂得滋味。闹市里走一圈,什么都富足了,尔时世尊,轻轻放下一切,一羽散作千衣,千衣归于一身,活着的清严,这个世界是有许多人虽身在其中,但与这个繁华世界是互不相涉的。

──转载自麦田出版《五十年来台湾女性散文 选文篇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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