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飘(115)

《Gone with the Wind》
玛格丽特.密契尔(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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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两块新的石碑在柏树下砖垒的墓框里,它们还很新,连雨水也没有一溅上一点红泥。

  “上个星期我们才把这碑立起来,”塔尔顿太太骄傲地说。

  “是塔尔顿先生到梅肯去用车接回来的。”墓碑!这得花多少钱呀!突然思嘉像开始那样为那几位塔尔顿小伙子感到悲伤了。任何人,在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能花这么多钱来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块墓碑上都刻了好几行字。字刻得愈多就愈费钱。看来这家人一定是发疯了!何况把三个小伙子的遗体拉回家来,必定费了不少钱呢。至于博伊德,他们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丝踪影。

  在布伦特和斯图尔特的坟茔之间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活着时他们是可爱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没有分离。”另一块石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还有几行拉丁文,便是思嘉也看不懂,因为她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书时就设法逃避了拉丁文课。

  所有这些花在墓碑上的钱都是白费了!可不,他们全是些傻瓜!她心里十分生气,好像是她自己的钱给浪费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这很好,”她指着第一块墓碑小声说。

  卡琳当然会觉得好的。她对任何伤感的事物都会动心的。

  “是的,”塔尔顿太太说,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们觉得这很合适……他们几乎是同一个时候死的,斯图尔特先生先走一步,紧接着是布伦特,他拿起他丢下的那面旗帜。”姑娘们赶着回塔拉,有个时候,思嘉一声不响,她在琢磨着在那几家看到的情形,并且违心地回忆这个县以前的繁荣景象。那时家家宾客盈门,金钱满柜,下房区住满了黑人,整整齐齐的棉花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过一年,这些田地里就到处长起小松树来了,”她心里暗想,一面眺望着四周的树林,感到不寒而栗。没有黑人,我们就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不致饿死。不依靠黑人谁也不可能把一个大农场经营起来,因为大片大片的田地无人耕种,树林就会重新把它们接管过去,很快又成为新的林地了。谁也种不了那么多棉花,那我们怎么办呢?乡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城里人不管怎样总有办法。他们一直是这样过的。可是我们乡下人就会倒退一百年,像当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屋,凭着一双手种很少几英亩土地……勉勉强强活下去。

  “不……”她倔强起来,“塔拉不会那样,就是我要亲自扶犁,也决不能那样。如果愿意的话,整个地区,整个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为林地,可是我不能让塔倒退。而且我也不打算把钱花在墓碑上,或把时间用来为战争失败而哭泣。我们总能想办法的。我知道,只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们总有办法。失掉黑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最糟糕的是男人们死了,年轻人死了。”这时她又想起塔尔顿家四兄弟、乔.方丹、雷福德.卡尔弗特和芒罗弟兄,以及她在伤亡名单中看到的所有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小伙子们。”只要还有足够多的男人留下来,我们便有办法,不过……”她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也许她还得再结婚呢。当然,她不想再结婚了。还不谁要娶她呀?这个想法真可怕。

  “媚兰,”她说,“你看南方的姑娘们将来会怎么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嘛。将来她们会怎么样?没有人会娶她们了。媚兰,你看,所有的小伙子都死了,整个南方成千上万姑娘就会一辈子当老处女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孩子,”媚兰说,在她看来这是最重要的事。

  显然这种想法对苏伦并不新奇,如今她坐在车子后部突然哭起来。从圣诞节以来她还没有听到过弗兰克.肯尼迪的消息。究竟是因为邮路不畅通的原故呢,还是他仅仅在玩弄她的感情,如今早已把她忘了她不清楚。或许,他是在战争最后几天牺牲了吧!后一种可能经忘记她要可取得多,因为一种牺牲了的爱情至少还有点庄严的意味,就像卡琳和英迪亚.威尔克斯的情况那样。如果成为一个被遗孀的未婚妻,则毫无意思了。

  “啊,看在上帝份上,求你别哭了好吗?”思嘉不耐烦地说。

  “唔,你们可以说,”苏伦还在抽泣,“因为你们结过婚而且有了孩子,人人都知道有人娶过你们。可是,瞧我这光景!而且你们这样坏,竟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时公然奚落我,说我会成为老处女。你们真可恶极了!”“啊,你别闹了!你知道我就看不惯那种成天嚷嚷嚷的人。你很清楚那个黄胡子老头并没有死,他会回来娶你的。他没有什么头脑。不过要是我的话,我就宁愿当一辈子老小姐也不嫁给他。”车后边总算清静了一会儿。卡琳在安慰姐姐,心不在焉地拍着姐姐的肩背,因为她自己的心思也到了遥远的地方,仿佛布伦特.塔尔顿坐在身边跟她一起沿着那条三年来的老路在奔驰似的。这时她情绪高涨,眼睛发亮。

  “哎,没了咱们的漂亮小伙子,南方会怎么样啊?”媚兰伤心地说。“如果他们今天还活着,南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我们就可以充分利用他们的勇气、他们的力量和他们的智慧了。思嘉,我们这些有孩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抚养大。让他们接替那些已经去世的,成为像死者一样勇敢的男子汉。”“再也不会有他们那样的人了,”卡琳低声说。“没有人能接替他们。”这以后,她们就一路默默地赶车回家了。

  此后不久的一天,凯瑟琳.卡尔弗特骑着一匹思嘉很少见过的瘦骡子在日落时分来到塔拉。那畜生耷拉着两只耳朵,跛着脚,一副可怜样儿,而凯瑟琳也几乎跟它一样憔悴。她那褪色的方格布衣裳是以前佣人穿的那种式样,一顶遮阳帽只用绳子系在下巴底下。她一直来到前面走廊口,也没下马,这时正在看落日的思嘉和媚兰才走下台阶去迎接她。凯瑟琳跟思嘉拜访那天的凯德一样苍白,苍白、冷峻而刚脆,仿佛一说话她的脸就会破裂似的。不过她的腰背笔直,她向她们点头招呼时脑袋也仍然高昂着。

  突然思嘉记起威尔克斯家举行大野宴那天,她和凯瑟琳一起低声议论瑞德.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凯瑟琳多么漂亮和活泼啊,身着天蓝色蝉翼纱裙子,饰带上佩着玫瑰花,穿着娇小的黑天鹅绒便鞋,脚腕子上是一圈花边。可如今那位姑娘的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个骑在骡子背上的僵直身躯。

  “谢谢你们,我不下马了,”她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要结婚了。”“什么?”“跟谁结婚?”“凯茜,多伟大呀!”“什么时候?”“明天,”凯瑟琳平静说,但她的声音有些异样,脸上的笑容因此也马上收敛了。“我来告诉你们,我明天要结婚了,在琼斯博罗……可我不想邀请你们大家。”她们默默地琢磨这句话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抬头望着她。

  后来媚兰才开口了。

  “是我们认识的人吧,亲爱的?”

  “是的,”凯瑟琳简单地说。“是希尔顿先生。”思嘉甚至连“啊”一声也说不出来了,可是凯瑟琳突然低下头来看着媚兰,小声而粗鲁地说:“媚兰,你要是哭,我可受不了。我会死的。”媚兰只轻轻拍着凯瑟琳那只穿家制布鞋挂在鞍镫上的脚。一句话也不说,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也用不着拍我!这我同样受不了。”

  媚兰把手放下,但仍然没有抬头。

  “好,我得走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她那苍白而刚脆的脸又板起来,她提起缰绳。

  “凯德怎么样?”思嘉赶紧问。她完全懵了,不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想起这个问题,才用来打破尴尬的沉默局面。

  “他快死了,”凯瑟琳依旧简单地回答,似乎口气中要根本不带一点感情。“只要我能安排好,他就会放心而平静地死去,用不着发愁他死后谁来照顾我。你看,我那位继母和她的孩子们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好,我要走了。”媚兰抬头一看,正碰着凯瑟琳的眼光。媚兰眼睫毛上泪珠莹莹,眼睛里充满理解的感情,面对此情此景,凯瑟琳像个强忍着不哭的勇敢男孩,装出微笑的样子。这些对于思嘉来说都是很难理解的,她还在竭力琢磨凯瑟琳.卡尔弗特要嫁给监工这一事实……凯瑟琳,一个富裕农场主的女儿:凯瑟琳,仅次于思嘉,比全县任何别的姑娘都有更多的情郎呢!

  凯瑟琳俯下身子,媚兰踮起脚尖,她们吻别了。然后凯瑟琳狠狠地抖动缰绳,那匹老骡子向前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媚兰眼泪簌簌地从脸上淌下来。思嘉瞪大眼睛看着她,仍然莫名其妙。

  “你看她是不是疯了?媚兰,你知道她是不会爱上他的。”“爱上?啊,思嘉,这样可怕的事情千万提也别提了!啊,可怜的凯瑟琳!可怜的凯德!”“胡说八道!”思嘉喝道,她开始生气了。媚兰对于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这很叫人受不了。她觉得凯瑟琳的情况主要是令人惊讶,而并非什么可悲的事。当然,要跟一个北方穷白人结婚,想起来也着实很不愉快,不过一个姑娘毕竟不能单独守着农场过日子。她总得有个丈夫帮着经营才好嘛。

  “就像我前天说的那样,媚兰,已经没什么人好让姑娘们挑选了,可她们总得嫁人呢。”“啊,她们也不一定要嫁人呀!当老处女也没什么丢人的,看看皮蒂姑妈。啊,我还宁愿凯瑟琳死了呢!我知道凯德就会宁愿她死的。那么一来,卡尔弗特家就会完了。只要想一想,她的……他们的孩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啊,思嘉叫波克赶快备马,你火速去追上她,让她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哎哟,我的天!”思嘉喊道,对于媚兰这样随意把塔拉农场当人情奉送的态度,她大为震惊。思嘉可绝对没有意思要在家里多养活一口人了。她正要这样说,但是一看见媚兰惶恐的脸色便打住了。

  “媚兰,她不会来的,”她改口说。“你知道她不会来。她为人那么高傲,还以为这是一种施舍呢。”“这倒是真的,倒是真的!”媚兰惶惑地说,目送着凯瑟琳背后那团红尘一路远去,渐渐消失了。

  “你跟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个月了,”思嘉心里暗想,一面看着小姑子,“但你从来没想过你是在靠别人的周济过日子。我想你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点。你是个没有被战争改造过的人,因此思想行为一如以往,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仿佛我们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粮食,用不着精打细算,多来几个客人也没关系。我想我下半辈子得把你这个包袱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把凯瑟琳也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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