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飘(160)

《Gone with the Wind》
玛格丽特.密契尔(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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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的太阳从一片刚刚长出嫩叶的树林中斜照过来,暂时织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黄碧绿的漩涡。当这阵头晕作呕过去之后,她便双手摀住脸,不胜羞愧地哭起来。她不但在一个男人面前呕吐……这件事本身令人十分尴尬,足以把一个女人吓坏了……而且这样一来,她怀孕这一丢脸的事也就昭然若揭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他了。这件事偏偏发生在他面前,在这个从来不尊重妇女的瑞德面前呀!她一边哭,一边准备听他说出一些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粗鲁打趣的话来。

  “别傻了,”他心平气和地说。“你要是感到难为情而哭,那才傻呢。来吧,思嘉,别耍小孩脾气了。你早就该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你怀孕了。”她以十分惊恐的语气“啊”了一声,然后用两手紧紧摀住绯红的面孔。“怀孕”这个字本身就把她吓坏了。弗兰克每次提到她怀孕时总是不好意思地用“你那状况”来表示。她父亲杰拉尔德在不得不提起这类事情时也往往微妙地用“坐房”这样的字眼,而女人们则体面地把怀孕说成“在困境中”。

  “你要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个小孩子了,尽管你总用膝毯把自己捂得严严的。当然我早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老是……”他突然打住不说了,于是两个都沉默起来。他提起缰绳,朝马吆喝了一声,然后继续心情平和地说下去。随着他那慢条斯理的声调温和地在她耳边回响,她面孔上的红晕也逐渐消退了。

  “我没想到你还这样容易激动,思嘉。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理智的人,可现在失望了。难道你心中还有羞怯之感?我恐怕自己向你提起这件事情就不能算是上等人了。其实,我也知道我不是上等人,就凭我在孕妇面前竟不觉得发窘这一点来看,也可以说明我认为可以把她们当做正常人看待……为什么能看天看地或看任何别的地方,就不能看她们的腰围,然后却偷偷向那里瞧一两眼……我以为这才是最不无礼的呢!我干吗要来这一套呀?这完全是正常的情况嘛。欧洲人就比我们明智多了。他们是要给那些快要做母亲的人道喜的。尽管我不想主张我们也要像他们那样做,不过那确实比我们这种设法回避的态度毕竟要明智些。这是一种正常情况,女人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而不需要躲在闺房里好像犯了罪似的。”“自豪!”思嘉压低嗓门喊道。“自豪……呸!”“难道你不觉得有个孩子值得自豪吗?”“啊,天哪,决不!……我恨孩子!”“你指……恨弗兰克的孩子?”“不……不管谁的孩子都恨。”霎时间她对自己的再次漏嘴感到丧气,但他还是轻松地继续谈着,好像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似的。

  “那么我们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她抬起头来喊道,对他的话感到非常吃惊,竟忘了自己的窘境。“你多会撒谎呀!”“我喜欢小毛头,也喜欢小孩子,要等到他们开始长大,养成大人的思维习惯和大人撒谎的本领并变得下流之后,才不喜欢了。这对你也不应该是什么新闻,因为你知道我非常喜欢韦德,尽管他还不是个很理想的孩子。”思嘉想这倒也是真的,并突然感到惊异起来。他的确好像非常愿意跟韦德玩儿,并且经常给他送礼物呢。

  “既然我们已经把这个可怕的话题谈开了,而且你承认不久的将来你就要有个孩子,那么我现在就把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说出来吧。有两件事情。第一,你独自赶车是很危险的。你明白这一点,而且大家也跟你说够了。哪怕你个人并不在乎你是否会被人强奸,你也得考虑考虑后果呀。因为你的固执,你可能给自己惹出事来,那时本城一些正义的男人便不得不去吊死几个黑人替你报仇。这就会招致北方佬对他们进行惩罚,有些人也许会被绞死。你有没有想到过,那些上等女人之所以不喜欢你,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怕你的行为会给她们的儿子丈夫惹出大祸来?再说,要是三K党人把黑人处理得多了,北方佬便会对亚特兰大采取更为严厉的措施,结果让人们觉得连谢尔曼也好像是天使了。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因为我一直跟北方佬关系很好。说起来也难为情,他们待我就像自己人一样,所以我听见他们公开这样说过。他们要彻底消灭三K党,为此不惜再次烧毁整个这座城市,并且把十岁以上的男人全都绞死。这全伤害到你的,思嘉。你的钱恐怕也保不住了。谁也说不准一旦大火烧起来会烧到哪里为止。没收财产,提高税金,对可疑的女人课以罚款……这些办法我都听他们提出过。三K党人……”“你认识三K党人吗?像托米.韦尔伯恩,休,或者……”瑞德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是个叛徒,变节者,流氓。难道我会知道吗?不过我确实知道那些被北方佬怀疑过的人以及他们发动的一次冒失行动,那些人几乎都被绞死了。虽然我知道你对邻居们上绞架不会感到悲痛,但我相信你肯定会因为失去你的木厂而伤心的。我从你脸上的固执劲儿看到,你肯定不相信我,因此我的话也就等于白说了。所以我唯一能说的是请你经常把那支手枪带在身边……而且,只要我在城里,我会尽量出来替你赶车的。”“瑞德,你真的……难道你真的是为了保护我,你才……”“是的,宝贝儿,是我那大肆宣扬的骑士精神在促使我保护你。”他那双黑眼睛里的讥讽神色开始闪烁,脸上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无影无踪了。”还为什么呢?还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在默默地如饥似渴地想占有你,站得远远地崇拜你;不过我像艾希礼先生一样,也是个高尚的人,我把这一切向你隐瞒了下来。因为,唉,你是弗兰克的妻子,为了名誉,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你。但是,就连威尔克斯先生那样讲究名誉的人,有时也免不了要露馅儿,所以现在我也在露馅,把自己的秘密情感向你透露,还有我那……”“啊,看在上帝面上,请你闭嘴吧!”思嘉打断他的诉说,因为每当他把她弄得像个自高自大的傻瓜时,她总是十分气恼,而且也不愿意把艾希礼和他的名誉作为他们的话题继续谈下去了。于是她说:“你要告诉我的另一件事又是什么呀?”“怎么,当我正在显露一颗热爱着、但却被撕碎了心时,你却想改变话题了?好吧,另一件事是这样的。”他眼里的嘲讽神气又消失了,脸变得阴郁而平静。

  “我希望你对这匹马想点办法。这匹马的脾气太倔,它的嘴像铁一样硬了,你赶起它来一定很累吧,对吗?嗨,要是它想脱缰逃跑,你根本无法制止它。而且如果你被翻到阴沟里,那可能使你和孩子都活不成了。你应该给它戴上一副最重的马嚼子,要不然就让我牵去给你换一头口头比较嫩、比较驯服的马来。”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那张目无表情但温和的面孔,突然她的火气烟消云散了,正如他就她的怀孕作了那番谈话之后她的羞怯反而消失了一样。刚才,当她还巴不得自己死了的时候,他却那样神奇地让她平静下来,心安理得了。现在他变得更加好心,连对她的马都想得非常周到,这不免引起她一阵感激之情,心想为什么他要是始终都这样多好呢?

  “这骑马确实很难赶,”她温柔地表示同意说。“因为不断地使劲拉它,我的胳臂整夜痛得不行。你说怎样对付它最好,就照你的办吧,瑞德。”他的两眼恶作剧地闪烁着。

  “这话听起来倒满甜,很有点女性味道呢,肯尼迪太太。这可不像你发脾气时那种专横的空调呢。看来,只要对付得当,是可以将你变成一个乖乖地依靠男人的妇女的。”她的脸一沉,又发起脾气来了。

  “这次你非给我滚下车不可,要不我就用马鞭抽你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就能容忍你……为什么总尽量对你那么好。你一点礼貌也没有。一点道德不讲,简直就是个……算了,你滚吧。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爬下车来,从车背后解开他那骑马,然后站在黄昏的马路上向她挑逗地咧嘴一笑,这时思嘉也不由得朝他咧咧嘴,才赶着马了。

  是的,他很粗鲁,又很狡猾,他不是一个你能放心跟他打交道的人。你永远也说不准你放在他手里的那把钝刀子,什么时候稍不防备就会变成最锋利的武器。但是,尽管这样,他毕竟很有刺激性,就像……是的,就像偷偷地喝上一杯白兰地!

  这几个月以来,思嘉已经知道了白兰地的用处。每天傍晚回家,被雨水淋得湿透了,而且由于长时间在车上颠簸,浑身觉得酸痛,这时她除了想起背着嬷嬷那双贼亮的眼睛藏在衣橱顶层抽屉里的那瓶酒之外,便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撑得住了。米德大夫没有想到要警告她,女人在怀孕期间不该喝酒,因为他从未想到一个正派女人也会喝比葡萄酒更烈性的酒呢。当然,在婚礼上喝杯香槟,或者感冒很厉害时上床睡觉前喝杯热棕榈酒,也还是可以的。虽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喝酒,因而使全家的人一辈子丢脸的,正像有些发疯或离了婚的女人,或者像苏珊、安东妮小姐那样相信妇女应该有选举权的女人,也常常喝酒。但是,尽管米德大夫对思嘉有许多地方看不顺眼,可他还从没怀疑她居然会喝酒呢。

  思嘉发现晚餐之前喝一杯纯白兰地大有好处,只要事后嚼点咖啡,或者用香水漱漱口,是不会让人闻出酒味的。为什么人们竟那样可笑,不准妇女喝酒,而男人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喝得酩酊大醉呢?有时弗兰克躺在她身边直打呼噜,她又睡不着觉,当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为担心受穷、害怕北方佬、怀念塔拉和惦记艾希礼而受尽折磨时,要不是那个白兰地酒喝,她早就发疯了,只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过她的血管,她的种种苦恼便消失殆尽,三杯酒落肚之后,她便会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事情等我明天更能承受得住以后再去想吧。”但是有几个夜晚,甚至连白兰地也无法镇住她的心头的痛苦,这种痛苦甚至比害怕失去木厂还强烈,那是因渴望见到塔拉而引起的。亚特兰大的嘈杂,它的新建筑物,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挤满了骡马、货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狭窄的街道,有时几乎使她感到窒息,受不了了。她是爱亚特兰大的,但是……啊,它又怎么比得上塔拉那种亲切的安宁和田园幽静,那些红土地,以及它周围那片苍苍的松林啊!哦,回到塔拉去,哪怕生活再艰难些!去按近艾希礼,只要看得见他,听得到他说话,知道他还爱自己,这就足够了。媚兰每次来信都说他们很好,威尔寄来的每一封短笺都汇报棉花的种植和生长情况,这使她的思乡之情愈加深切了。

  我六月份回家去。六月以后我在这里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我可以回家舒舒服服住上两个月。她想着想着情绪便好起来了。果然,她六月回到家里,但不是如她所盼望的那样,而是六月初威尔来信说她父亲杰拉尔德去世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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