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1979年夏天(10)

林良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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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谈话时,倏见复秋老爸和长着长胡须的怪人老嬉皮搬着一条长板凳走过来,后面不远就跟着婉如和她的父亲。他们走到三个年轻人身边放下长凳,四人一排坐下来。

  老嬉皮点了一根烟,深抽一口,缓缓吐出长长的白烟。他的年龄五十出头样,那个乱乱的胡须直垂到胸部,在空气中抖动着。婉如的父亲静悄悄地坐着。

  柯锡仁圆脸红润,一副欢喜心情地说:“学院里有哲学家,我们这里也有市井思想家,老嬉皮,咱们就在庙口前谈谈你的那套思想如何?”

  “好啊!少年已考完联考,应该多增加点见识了。”老嬉皮双眼敏锐地打量三个少年仔。

  建南和他已经很熟了,也不客气地问着:“你留长胡须,有什么用意吗?”

  “大约十年前吧,我常留着及肩的长头发,但在士林街上常被警察或穿中山装的人逮到理发店去修理,后来我就干脆留在前头,这下他们对我可没办法了!在那个年代,年轻人穿什么奇装异服都可能被抓去,说什么伤风败俗的。”徐雨三人听他这番话,直觉得这个人的个性有意思。

  “连这种芝麻小事政府都要来管,难道他们闲着没事干?”复秋问。

  “如果有足够高明的技术,可以监视人们内心的思想,我想他们也一定会去干的。”老嬉皮又说,瞥了坐在隔壁的白痴朋友一眼。

  柯锡仁望了望两侧,轻声责备他说:“说话要小心些!”

  “我的座右铭就是‘自由’两个字。人活着就要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人生才会活得痛快。我不喜欢上班的生活,在家翻译一些英、日文书籍,还不是活得很好?”老嬉皮爽快地说。

  “你这人真怪,到现在没有老婆孩子的,还这么潇洒!”柯锡仁用玩笑的语气说。

  “‘嬉皮’的意思你们懂吧?”老嬉皮突问三少年仔说,“十年前了吧?我第一次听到‘到旧金山别忘了在头上插朵花’那首歌,就被它的旋律深深地震撼住,一下子就认同了,后来读了一些资料,才知道嬉皮也有他的哲学呢。”

  建南忙请他进一步说明,老嬉皮说:“说起来话长了,你们有兴趣听?”三少年仔点头,婉如也想听听老嬉皮会有什么奇特的见解。

  “嬉皮是一种强调‘回归自然’的浪漫主义思想,中国先秦时的老庄和魏晋的‘竹林七贤’可以说是他们的始祖呢!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卢梭,首先提倡反对科技文明的思想,把浪漫主义运动引入西方的主流思潮。到了廿世纪德国出了一个海德格(Heidegger),被称为存在主义哲学家,这个人思想够深邃,对人的存在加以深刻的阐释,他也对当前的科技文明不太认同……”

  “你这个人可爱走极端,”柯锡仁打断他的话说,“‘回归自然’?难道要现代人倒退回去过原始人的生活?科技有什么不好,不是带来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进步吗?”

  “柯老!你说的可是一般见识,其实大有可议。你知道中国哲学主要有儒道两家,儒家讲积极入世,爱谈礼教、谈匹夫责任;道家则注重性灵,保持纯真。印度传来的佛家和道家是BuddyBuddy。我的性格偏向道家,不太注重世俗礼教,只要每个人都摒弃那个充满私心的自我,像道家一样追求性灵的逍遥自在,这个世界岂不就太平了。这‘逍遥自在’这四个字涵义可深了,说穿了就是真正的‘自由’,获得性灵上的洒脱自在。当然,‘政治上的自由’是它的前提条件。”

  “能不能再进一步论述?”柯老问。

  “我想‘回归自然’的本义不是要回去过原始人的生活,而是要人不做作、不虚伪的过生活。卢梭把它解释为原始人才是真正自然,没有人伪,但现代人哪有可能再走回头路。不过话说回来,现代科技的发展正在把人类社会和个人改造成一个平板无趣的人生,现代每个人接受的教育都是科学和专业训练,人们开口闭口‘社会工程’,把社会和人当作工程设计问题来处理,企图制造符合科学秩序和纪律的社会,而市场上则出现所谓的‘消费社会’或‘大众社会’,这是科技和讲究效率和利润下必然会带来的后果,人会逐渐失去每个人独特的个性,我说这叫‘戕害性灵’,这个趋势会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彻头彻尾地改变人性,侵害人性呢!很多人认为科技是中立的,好或坏因人而异,我反对这样的说法。科技是普遍性的非人化力量,把人搞得一律齐平,人只能成为‘人力资源’,服从它的宰制,有人说这就是进步,但结局可能是每个人都不再是拥有潜在的‘性灵’能力了,人真正被‘物化’,这是二千年前的庄子早就说过了。我想目前没有人有力量抵制科技化的潮流。”

  建南一脸欣然,听得津津有味。徐雨也在深思着,他的禀赋一向也如老嬉皮所说的喜欢自然纯真,但他的浪漫理想主义多少是天生的,对老嬉皮所说的还未深刻想过呢!

  “也许您老所说有些标新立异,”复秋反驳说,“科学技术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医学的进步可救许多以前治不好的病,我相信,未来哪一天,癌症也可像现在生病时打针吃药就治好了。”

  “没错,但是要知道科技这东西正在普遍无止境的延伸,是飞弹、水坝、冷气、高尔夫球场等等性质完全回异之物的同步发展,尽管现代医学进步了,但是各种新类型的疾病又从哪里来的?还不是科技的衍生物。暂且抛开人类制造大量毁灭性武器互相残杀不谈,人类还大量消费,制造大量垃圾,污染了居住环境,从而引发大地的反扑。你想,把这一切加加减减计算,廿世纪人类算什么鸟子的进步?我认为这样下去,人类会加速走向毁灭!”

  “老嬉皮,你实在有辩才,你提出了问题,而且是在二十年前就提出了,但一直没有答案……”柯锡仁点着头说。

  “没错,柯老,我记得你、我和婉如父亲李崇厚兄三人在年轻时就讨论这问题了。……当时的我和现在一样,感觉蛮悲观的啊!只要世界中的个人和集体不断地进行‘优胜劣败’的竞争,各国全力发展科技和经济的压倒性趋势是不会改变的。照理,我们人类应该有远见去关心人的身体和心灵方面的知识,比如发展抗癌的新药,以及人文、艺术方面的教养。但是眼看到人类最优秀的脑力都耗费在科技的研究和企业的成长上,我就没辄了!事实上,现代科技正展示它全面的、无孔不入的渗透力,这已成为非人力所能扭转的趋势了。人被自己发明的科技这股异己的势力所压迫,这可是对愚蠢人类的最深刻讽刺啊!”老嬉皮颓丧地说着,“面对这个世界,我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我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过自己喜欢过的生活,我不伤害他人,他人照理也不应伤害我,让我率性而活,继续做我的市井隐士吧!当然人生中朋友是不可少的,老柯、老李、少年仔,大家有缘能认识,能够找机会谈天说地的,这不是很好的享受?”

  建南以心悦诚服的表情听着老嬉皮的话。徐雨听着双眸露出惊喜和疑问,虽然不敢肯定老嬉皮的话就正确,但自己也反驳不出来,心想世间的学问知识这东西可真学不完呢!

  复秋听后心里很舒畅,老嬉皮那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令他特别激赏。他想到自己未来行医济世也算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徐雨想搞音乐,他也走对了路。

  “你们可知道,静观街头巷尾的一切也是一大享受呢?”老嬉皮突然又向少年仔说,“我每天看着你们男生女生在一起真是欢喜,还没有进入社会的年轻人是纯真的,玩的时候尽兴的玩,蹦蹦跳跳,那才叫生命力呢!要知道,没有利害关系,没有心机的玩耍着才叫做游戏,这是造物者们能造出的最美的东西,那种随兴所至的游乐玩耍,天真烂漫,叫我看了从心底浮起最大的愉悦啊!咱们不要小视‘游戏’这个概念啊!”

  老嬉皮突提高语调说:“要知道,凡是真善美的东西都和无私、无我、无心机相关连,圣经说:‘心地纯洁的人有福了,他们必得见到上帝。’《金刚经》也说:‘应无所住(执著)而生其心’,这些话的意义真深刻啊!人只要一有心机,就会把这一切都给毁了。行善再大,心中计算着会获得多少的福德回报,这就失去行善的真义。还有另一种例子,我们巷子中那个姓王的守财奴,是个大富人家,祖先留下的田产可不少,还有数十间房子在出租,姓王的每天都在用心算计,哪里有便宜的就去拣,过时的牛奶和果汁也没关系,连买菜都说下午去可买到便宜的。女儿想学钢琴,得花钱,甭想!妻子反对他的作风,常吵个没完没了的。守财奴的任何行为在“利益计算”原则下都可准确地预测出来。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现代人都会说要注重生活品质,重质不重量,但他们的理解也有偏差。我想,看着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玩耍就是生活的最高品质之一,而且这是随手可得,不必花一分钱的。那些只顾利益、处心积虑的人,他们的眼睛都被蒙蔽了!”

  “老嬉皮,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一般人都不知道、不在意呢?”柯锡仁感叹地说:“你想,在大热天爬上青翠的山林享受冷冽的空气,或者看看日落、飞鸟,听听雨声,听一首优美的乐曲,读一首诗,品一壶茶,和朋友对话,还有各式各样的运动及游戏,每个人可以举出更多的不同例子来,这些岂不是生活中的无价之宝?何况大家出自无私心的行动或游戏,在别人眼中成了最值得欣赏的一种美,这才是共乐乐,何乐不为?现代社会的人真像无头苍蝇,熙熙攘攘毫无目标的生活着,殊不知最美好的东西就在每个人的周边随手可撷,岂不是太无明了吗?”

  建南在倾听中突想到自己心灵的脆弱、粗鄙的好色,一时非常的惭愧。

  “过去,宗教在人类生活中占了一大部分,”老嬉皮意犹未尽的说,“但是在廿世纪的今天,宗教和人文学科都沦为次要的,科技和经济成为当今世界的主流。德国著名的社会学家韦伯在感叹现代科技体制下形成的‘铁笼’(IronCage)社会时,还在缅怀着传统宗教庇护下的精神光环,我觉得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现代人类真正需要的是去重视这个世间,回归日常生活的世界,西方的宗教思想也必须改造使之更重视这个生活世界,不要再把眼光放在那不可知的来世或彼岸世界。东方的道家、禅宗就强调在生活的当下,在平凡有限的事物中,寻找那深邃无限的意义和禅机,这才是现代人应该去追求的,而这个时代的思想家则应告诉我们如何成为一个‘日常生活的艺术家’,去过着更简单纯朴、没有心机的美好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快乐之道啊!”

  这一段话令年轻人又在心中咀嚼了许久,徐雨很能体会其中的道理,在沉思中双眼露出喜悦的光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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