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飘(226)

《Gone with the Wind》
玛格丽特.密契尔(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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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瑞德最后认定小马已训练得很好,可以让邦妮自己去试试了,这孩子才无比地兴奋起来。她第一次试跳就欣然成功,便觉得跟父亲一起骑马外出没有什么意思了。思嘉看着这父女俩那么兴高采烈,禁好笑,她心想只要这新鲜劲儿过去,邦妮的兴趣便会转到别的玩意上,那时左邻右舍就可以安静些了。可是邦妮对这项游戏毫不厌倦。后院里从最远那头的凉亭直到栏架,已出现一条踏得光光的跑道。从那里整个上午都不断传来兴奋的呐喊声。这些呐喊,据一八四九年作过横跨大陆旅行的梅里韦瑟爷爷说,跟一个阿帕切人成功地剥一次头皮后的欢叫完全一样。

  过了一个星期,邦妮要求将栏杆升高些,升到离地一英尺半。

  “你到你六岁的时候吧,”瑞德说。“那时你能跳得更高了,我还要给你买匹大些的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够长呢。”“够长。我已经跳过媚兰姑姑家的玫瑰丛了,那高得很呢!”“不,你还得等等,”瑞德说,这回总算表现得坚定些。可是这坚定在她不停的恳求和怒吼下又渐渐消失了。

  “唔,好吧,”有天早晨他笑着说,同时把那根窄窄的白色横杆挪高一些。”你要是掉下来,可别哭鼻子骂我呀!”“妈!”邦妮抬起头来朝思嘉的卧室尖叫着。“妈!快看呀!爹爹说我能跳啦!”

  思嘉正在梳头,听见女儿喊叫便走到窗口,微笑着俯视这个兴奋的小家伙,她穿着那件已沾满了尘土的天蓝色骑马服,模样可真怪。

  “我真的得给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里想。“天知道我怎样才能说服她丢掉这件脏的唉!”“妈,你看!”“我在看着呢,亲爱的,”思嘉微笑着说。

  瑞德将孩子举起来,让她骑在小马上,这时思嘉瞧着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头,顿时从心底涌起一股自豪感,不禁大声喊道:“你真漂亮极了,我的宝贝!”“你也一样呢,”邦妮慷慨地回赞她一句,一面用脚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凉亭那边飞跑过去了。

  “妈,你瞧我这一下吧!”她大喊一声,一面抽着鞭子。

  “瞧我这一下吧!”

  记忆在思嘉心灵的深处隐隐发出回响。这句话里似乎有点不祥的意味。那是什么呀?难道她记不起来了?她俯视着她的小女儿那么轻盈地坐在飞奔的小马上,这时一丝凄冷突然掠过她的胸坎。邦妮猛冲过来,她那波翻浪涌般的鬈发在头上螦动着,天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像爸的眼睛,爱尔兰人的蓝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在无论哪个方面都像他呢。”她一想起杰拉尔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记忆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闪电般霍然出现,立即把一整幅乡村景色照得雪亮了。她听得见一个爱尔兰嗓音在歌唱,听得见从塔拉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听得见一个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鲁莽的呼喊:“爱伦,瞧我这一下吧!”“不!”她大声喊道,“不!唔,邦妮,你别跳了!”正当她探身向窗口望时,一种可怕的木杆折裂声,瑞德的吼叫声,以及一堆蓝丝绒和飞奔的马蹄猝然坍倒在地上的声响,便同时传来了。然后,“巴特勒先生”挣扎着爬起来,驮着一个空马鞍迅速地跑开了。

  邦妮死后第三个晚上,嬷嬷蹒跚着慢慢走上媚兰家厨房的台阶。她全身都是黑的,从一双脚尖剪开了的大男鞋到她的黑色头帕都是黑的。她那双模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眼圈也红了,整个笨重的身躯几乎每处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张皱脸孔,像只惶惑不安的老猴似的,不过那下颚却说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对迪尔茜轻轻说了几句,迪尔茜亲切地点点头,仿佛她们之间那多年以来的争斗就这样默默地休战了。迪尔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盘碟,悄悄地穿过餐具室向饭厅走去。不一会儿,媚兰来到了厨房里,她手里还拿着餐巾,满脸焦急的神色。“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静了,跟平常一样,”嬷嬷沮丧的说。

  “我本来不想打搅你吃晚饭,媚兰小姐。可是我等不及了,要把我压在心里的话跟你说说呢。”“晚饭可以等一会儿再吃嘛,”媚兰说。“迪尔茜,你去给别的人开饭吧。嬷嬷,跟我来。”嬷嬷蹒跚着跟在她后面,走过穿堂,从饭厅门外经过,这时艾希礼已端坐在餐桌上首,小博在他旁边,思嘉的两个孩子坐在对面,他们正把汤匙弄得丁丁当当乱响。饭厅里充满着韦德和爱拉的欢快的声音。他们觉得能跟媚兰姑姑在一起待这么久,真像是吃野餐呢。媚兰姑姑一向待他们和气,现在更是这样。小妹妹的死对他们没好像没有什么影响。邦妮从她的小马上摔下来后,母亲哭了很久,媚兰姑姑把她们带到这里来,跟小博一起在后院玩耍,想吃时便一起吃茶点饼干。

  媚兰领路走进那间四壁全是书籍的起居室,关好门,推着嬷嬷在沙发上坐下。“我准备吃过晚饭就马上过来的,”她说。“既然巴特勒船长的母亲已经来了,我想明天早晨就会下葬了吧。”“下葬吗,正是这个问题呀,”嬷嬷说。“媚兰小姐,我们都弄得没有一点主意了,我就是来求你帮忙呢。这世上事事都叫人心烦,亲爱的,事事都叫人心烦啊!”“思嘉小姐病倒了吗?”媚兰焦急地问。“自从邦妮……以来,我就很少看见她呢。她整天关在房子里,而巴特勒船长却出门去……”泪水突然从嬷嬷那张黑脸上滚滚而下,媚兰坐到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臂膀。一会儿,嬷嬷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干了。

  “你一定得去帮忙我们呀,媚兰小姐。我已经尽了我的力了,可一点用处也没有。”“思嘉小姐……”嬷嬷挺直了腰板。

  “媚兰小姐,你和我一样了解思嘉小姐嘛。那孩子到了该忍住的时候,上帝就给她力量叫她经受得起了。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可她经得住,我是为了瑞德先生才来的呀。”“我每次到那里,都很想见到他,可他要么进城去了,要么就锁在自己房里,跟……至于思嘉,她像个幽灵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快告诉我,嬷嬷。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我是会帮忙的。”嬷嬷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说思嘉小姐无论碰到什么事都经得住,因为她经受得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兰小姐,他从没经受过他不愿经受的事,一次也没有。就是为了他,我才来找你。”“不过……”“媚兰小姐,今儿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嬷嬷的口气非常迫切。“说不定瑞德先生会听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见的。”“唔,嬷嬷,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指的是什么呢?”嬷嬷挺起胸来。

  “媚兰小姐,瑞德先生已经……已经疯了。他不让我们把小姑娘抬走呢。”“疯了?啊,嬷嬷,不会的!”“我没有撒谎,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不会让我们埋葬那孩子。他刚才亲口对我说了,还没超过一个钟头呢。”“可是他不能……他不是……”“所以我才说他疯了嘛。”“但是为什么……”“媚兰小姐,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我本来不该告诉任何人,不过,咱们是一家人,你又是我唯一能告诉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你知道他非常疼爱那个孩子。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无论黑人白人,是这样疼爱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说她的脖子摔断了,他就吓得完全疯了。他随即拿起枪跑出去,把那可怜的小马驹给毙了。老天爷,我还以为他要自杀呢!那时思嘉小姐晕过去了,我正忙着照顾她,邻居们也都挤在屋里屋外,可瑞德先生却始终痴呆地紧抱着那孩子,甚至还不让我去洗她那小脸的血污。后来思嘉小姐醒过来了,真谢天谢地,我才放心!我想,他们俩会互相安慰了吧。”嬷嬷又开始在流泪,不过这一次她索性不擦了。

  “可当她醒过来后,到那房里一看,发现他抱着邦妮坐在那里,便说:‘还我的女儿,她是你害死的!’”“啊,不!她不能这样说!”“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样说的。她说:‘是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难过,我也哭了,因为他那模样实在太可怜。我说:“把那孩子交给她嬷嬷吧。我不忍心让小小姐再这样下去呀。’我把孩子从他怀里抱过来将她放到她自己房里,给她洗脸,这时我听见他们在说话,那些话叫我听了血都凉了。思嘉小姐骂他是杀人犯,因为让孩子去跳那么高的栏给摔死了,而他说思嘉小姐从来不关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两个孩子……”“别说了,嬷嬷!什么也别说了。你真不该给我讲这些事的!”媚兰喊道。嬷嬷的话里描绘的那幅情景,叫她害怕得心直发紧。

  “我知道我用不着对你说这些,可我心里实在憋得慌,也不知道哪些话该说不该说了。后为瑞德先生亲自把孩子弄到了殡葬处,随即又带回来放在他房里她自己的床上。等到思嘉小姐说最好装殓起来停在客厅里时,我看瑞德先生简直要揍她了。他立即说:‘她应该留在我房里。’同时他回过头来吩咐我:‘嬷嬷,你留在这里看着她,等我回来。’接着他就骑马出门了,直到傍晚时候才回来。他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时,我发现他喝得醉醺醺的,不过还像平常那样勉强支持着。他一进门,对思嘉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场的太太们一句话也没有,便赶紧直奔楼上去,打开他的房间,然后大声叫我。我尽快跑到楼上,只见他正站在床边,但因为屋里太黑,百叶窗也关了,我几乎看不清楚。”“这时他气冲冲地对我说:‘把百叶窗打开,这里太黑了。’我马上打开窗子,发现他正瞧着我,而且,天哪,媚兰小姐,他那模样多古怪呀,吓得我连膝头都打颤了。接着他说:‘拿灯来,多拿些灯来!把它们全都点上。不要关窗帘或百叶窗,难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吗?’”媚兰那双惊恐的眼睛跟嬷嬷的眼睛互相看了看,嬷嬷不住地点点头。

  “他就是这样说的。‘邦妮小姐怕黑。’”嬷嬷不由得哆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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