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下) 从天安门广场到监狱
青青从学校回来吃午饭了。潘雪媛连忙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叫她去大食堂买些干粮回来。等青青买回了馒头并吃罢饭,她才很冷静地对青青说:
“青青,下午你就别去上课了。等会儿你去楼上,向你的同学张伟说一声,请她向老师给你请个假。你爸爸这次出差了,到挺远的地方,要好几年才能回来。我们下午一道给爸爸送被子去。如果新华社的叔叔阿姨不让你去,你就拽着我别松手,就是哭着也要去……”
青青呆呆地望着潘雪媛。自从潘雪媛与我成家之后,她就改口不再叫她“阿姨”而叫“妈”了。也许由于我的罹难和她生母与我的离异,给了她莫大的 伤痛,她已成了一个过早地懂事而又敏感的孩子。这时虽然潘雪媛没有再流泪,但她听了潘雪媛的这番话,又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和哭肿了的眼睛,似乎已明白了爸 爸已经发生了什么事。等她上楼请张伟同学代为请假转身回来时,潘雪媛又叮咛她说:
“到时候我拿着被褥,你拿着网兜脸盆,不让别人拿。不然他们拿着上了车,不让我们上车,我们就见不到爸爸了!”
青青眼里含着泪,默默地点着头,一齐帮着收拾被褥和日用品……
她们收拾好了一切,默默地坐等着。潘雪媛脑子里想着下午如能见到我要说的话。她的思绪很乱,要说的话很多,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等着你”, 接着要说的是“你一定要多保重自己,千万不要想不开,千万不要为我和孩子们发愁。我从小在家就一直受苦,在父母外出谋生时,我才13岁,我也知道如何带着 两岁至八岁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过苦日子。我一定会带好青青和就要出世的孩子。就是讨吃要饭,也会把他们带大,把他们抚养成人,抚养成能够坚强生活的好 人。你一定要放宽心……”
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国内部资料组的那位同仁准时来到我们家取行李。
“你不用去了!”他对潘雪媛说。
“那就不用你费心了!”潘雪媛说,“请你告诉那地方的地址,我和青青自己送去!”
这位同仁愣住了。停了一会,他说:“那好吧,出来吧!”
潘雪媛拿起行李,青青提着兜网脸盆,跟他出了屋。走到五号楼外,他就要从潘雪媛手中把行李接过去。潘雪媛不让,怕他拿着行李先去了,不让她和 青青上车,就使劲地和他拉扯着向前走。来到大礼堂跟前,他让潘雪媛和青青站在大礼堂前的台阶上等着,他独自去了球场南面的行政楼。
等了将近半小时,他才从行政楼出来,后面跟着一大帮人,有男有女,还有一大帮男男女女,在行政楼下向大礼堂这边观望着,好像很想看看潘雪媛这个“思想反动”而又态度十分坚定的年轻女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跟着资料组那位同仁的一大帮人来到大礼堂跟前,其中有一位男的,好像是保卫处的干部,对潘雪媛说:
“你和孩子都不要去了!去了也不会让你们见戴煌的面的!”
“我没犯罪,你们也没有监禁我,我为什么不能去?”潘雪媛抗辩着说。“如果你们一定不让我们跟着你们一道去,那就不用麻烦你们了,请把地址告诉我,我们自己去!”
看到潘雪媛的态度这般坚决,大礼堂跟前的一群人中开始嘀咕起来了。有人轻声说:“那就重开一张证明吧!”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跑步奔向行政楼。潘雪媛暗忖:“可能让我们去了。”她就悄悄对青青说:
“你一定要紧紧地跟着我。他们再怎么厉害,你也不要怕。他们如果只让我去不让你去,不让你上车,你就哭,你就叫,一定要跟着去。上了车,你还要注意车子怎么走,记住这条路线,以后我们自己好去看爸爸……”
去行政楼重开证明信的人回来了,同时开过来一辆陈旧的美式小吉普。潘雪媛再次轻轻地叮嘱青青:“看路线!”人们把行李卷和脸盆网兜搁进车,让 潘雪媛和司机并排坐前面。潘雪媛刚跨上去一只脚,听到后面青青哭着要上车,她还在车下的那只脚就使劲地站在地上不动弹,一定要人们让青青上了车她才上车, 不然就把行李和网兜拿下来,她们自己向派出所打听路线去。
也许有些人看着潘雪媛大腹便便,怕反复为难她一旦出了什么事不好交待,就收起刁难阻挠的把戏,让青青和资料组的那位同仁坐在后车厢里,潘雪媛这才坐上了车。
开车的司机同志叫金永龄,比我小两岁。1956年至1957年,我和一些同志在外交学院学外文时,他老开着大轿车在新华社与外交学院之间来回 跑,为人极其温和而善良。对我1957年及其后的种种遭遇,他虽然嘴上不便明说,但看得出他在内心中是深藏同情的。这一次,他看肚子挺得老大的雪媛坐稳当 了,他才开车。即便在城内平坦的马路上,他也开得很平稳。出了德胜门,路面坑坑洼洼,有一大段还是车辙交错的泥路,他更开得慢而稳。偶尔车子轻轻地颠簸一 下,他都要从车前挡风玻璃内上方的返光镜中扫一眼身旁的潘雪媛,怕她出现什么异常感。
车子离开了德胜门去昌平的正道,向东转上了去土城子监狱的土路。不一会,到了四周都是高墙电网、铁丝网的大院子的大门前。资料组的那位同仁 在门上敲了好一会,门内才出来一个民警,把证明信拿了进去。不一会回来时,他只让那位同仁先进去。又隔了好一会,才让潘雪媛和青青也进去,并敞开大门,让 金永龄同志把小吉普开了进去。
进了这道大门,潘雪媛才看到,里面还有一道上面布满电网、铁丝网的高墙。她想到我竟被囚进如此戒备森严的牢房,顿即默默地流下了泪。等了好 长时间,见里面那道高墙大铁门一侧的一扇小门开了条缝,吱呀一声,我穿着那套她很熟悉的打补钉的破呢子衣服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她立即快步走过来迎 上我,一把拉住我胸前的衣服,急切地说:“我等着你……”跟着就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在家、在车上想好了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一手拉着她,一手搂着青青,一家人哭着或流着泪。金永龄同志在一旁也抹着眼泪。只有资料组的那位“政治立场坚定”的同仁心如铁石,在远远的地方冷眼观看着。
一家人哭了好一会,才稍稍地转为平静。潘雪媛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不要……想不开……要想到……外面……还有我……和孩子……等着你……”
我对她说:“时间不会太长。我相信你一定会坚持下去,把青青带好,把自己的孩子平安生下来……”
我又对青青说:“在家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做个好孩子。不要因为爸爸的事东想西想,影响学习。爸爸到这里面来了,家中的收入更少了,你要学会刻苦,一分钱都不要乱花……”
会见的时限到了。潘雪媛和青青睁着泪眼,看着跟我一齐出来的人提着行李卷,我自己提着网兜脸盆进了里面高墙的大铁门,她们才转身上了车回新华社。
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两年的“劳教”,竟让我在监狱系统中生活了14年!
这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14年,也是群魔乱舞的14年。光为了这14年,就可以足写几大本厚书。但在此,只写叙述劳改过程的《漫长的隧道》和《贫贱夫妻百事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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