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军事管制——打人狂潮(21)
(十)年关在耳(1)
1970年旧历年三十下午,六队的囚奴们按队部的规定,打扫完了清洁,准备像往年一样,再过一个冷冷清清的新年。这天下午,我洗完了衣服,已是六点钟了,大家正准备着自己的“餐具”,各组值星将分肉的面盆洗了又洗,在分到肉以后,组员们盯着肉盆子。
劳累一年,到了年底,盼吃顿饱饱的年夜饭,但装进自己碗里的仍只有这么几片回锅肉,和四两米的罐罐饭。
家里有人的还可以接到一封洒满亲人相思泪水的家信,若家里已经无人,那就只有守着这顿年夜饭,像钟平波那样,跪地求告于人间的恶魔了。
这时,大监的铁门里两名士兵,押着一个戴破毡帽的囚奴走了进来,人们并没留意在过年的时侯,还有人进农六队来。
自文革以来被抓进这里,关进小监的人随时都有,何况这期间正逢“严打”高潮,几乎隔一天就有人往小监送,加之此刻大家都在聚精会神盯着分肉,并没有查觉到,大监铁门里又来了“新客”。
带他来的老管刚刚从队部办完了交接手续,交给了小监的看押者。来人被本队的老管押着正向小监的门里走去,从那人戴的破帽子缺口处冒出来几根希希拉拉癞毛知道,来客是一个癞子,身上披的烂棉衣上沾着泥土和斑斑血迹,证明他刚被挨过打。
那时,他的全身发抖,铁青的脸上憔悴的眼光,死死落在那些摆在坝里的“碗”里,那是十分饥饿的眼光。
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向押解兵喊道:“我还没有吃饭,我要吃饭。”并且赖在那里不走了。那老管向他猛推一掌,使他身不由己地向前一个趔趣跪倒在地,叠声哀求道:“我还没有吃饭,我要吃饭……”听到这喊声,我立刻想到前一年被枪杀的刘志和。
在临枪决时,他曾反复不停地在小监里呐喊:“我要吃饭”。这喊声,刘志和的判决书上是这样写的:“该犯恶毒的、以装疯来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精神失常,使人失去了正常人具备的防卫能力,癞子在押送者面前的哀求,并没有喊醒士兵的恻隐心,只见那兵将他从地上一把提起,连推带搡的向小监隔向木门处搡。伴着癞子不停的哀求声,他和随带的布包,便被塞进了木门里。
不一会,随着小监铁门关闭的钝响和一阵上锁的声音,那喊声便被两道监门阻隔,听去十分微弱。但仍可清晰地听见他在喊:“我饿,我要吃饭……”直到除夕的夜幕罩住了六队的大院。
夜,渐渐地深了,明天便是大年初一,按中华民族的传统民俗,今夜该是阁家团圆,围在火炉边促膝守岁的时候,虽然1967年,刮了一阵破除四旧,过一个革命化的新年的风,但这个古老的民俗并没被毛泽东取消。
过了十二点钟,监舍里的嘈杂渐渐消敛,我和潘老还围在炉火的余烬旁。
静静的夜里,岗楼上猜拳行令狂喊和笑声分外清晰,那擦着瓦楞呼啸掠过的北风,夹着从小监那里传来断续的哀号和乞讨声,也变得十分清晰:“我没有吃饭,我要吃饭。”
小监里的哀号和岗楼上的欢笑,在农六队上空交响,组成了一曲无法用音符表达的乐章,可惜,生活在其中的中国人有几人能听懂这乐章?
就像有人在抚琴而歌,歌词云:“黑夜沉沉锁九州,除夕之夜唱欢愁。几人高台呼风雨,几人铁窗对枷锁。几人横行霸中原,几人流放在边亭。几人岗楼饮美酒,几人小监啼饥寒。”
“革命”的暴力恰恰选中了在这年关时节,把精神失常的人关进牢房里,让他喊出无法生存下去的呼叫:“我没有吃饭,……我要吃饭!”那癞子的喊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他在饥饿中熬过了1970年的旧历年底,却没有人去理会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