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我借用一位朋友的身份证号码,办了入住手续。我要律师好好休息,明天上午过来接他去省政府。这一夜,我与阿塔都兴奋得没睡好觉,仿佛天一亮,嘎登就会出现在家门口似的。
我反复说:“只要嘎登愿意,将来把他也办出国去。”
阿塔反倒担起心来:
“我哥的生意谁来照顾?阿爸阿妈怎么办?”
吃完早饭,匆匆正要驾车上路,阿塔跟过来了。
“我也要去。”她拉开车门坐进前排的乘客位置,似乎怕我不同意,又补了一句:
“一个人待在家里心慌。”
我不想带上阿塔,眼下气氛火爆,一触即发,谁敢担保国安不会找我麻烦。但又没法让她下车,那就一块儿去吧。
出门时,我拨打律师手机。关机。估计昨晚酒喝多了,还没起床。快到凯宾斯基时,遇到红灯,我停住车,举起手机正要再拨,突然听到有人在敲打我的车窗,咚,咚咚!扭头去看,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我急于赶路,不打算理睬,但敲击声更猛烈了,他还拚命拉我反锁着的车门。
我勃然大怒,按动电钮放下车窗质问他:“你想干什么?”
“你开车撞了我,撞了我!”他边喊边把手伸进车里,从里面打开了车门。我见无法再开车了,只好关掉引擎,跳下车来。这时绿灯亮了,等在我车后的司机们一个劲儿摁喇叭,以示抗议。我装作没听见,朝那个陌生青年走去,阿塔也下了车,跟在我后面。
“我的车怎么可能撞到你?”我气呼呼地问,与这人脸对脸,鼻尖差不多快碰上了。真是怪,我的车行驶在车道上,加上堵车,车速不快,即使有乱穿马路的行人,也很容易避开。撞没撞人我能不知道?
阿塔担心会打起来,使劲儿拉住我。对方突然抓住我的衣领狂叫:“你撞了我,还敢抵赖!”
阿塔迈上前来帮我,用力想掰开掐住我衣领的手。
“你不能不讲理!”阿塔冲着他喊。
那人不仅不放手,反而抓得更紧,勒得我脖子疼痛,几乎窒息。我对准他的脸膛一拳打过去。他的手松开了,我和他扭成一团。阿塔拉拉这个,扯扯那个,急得直叫:
“别打啦!别打啦!”
围观的人群中有谁在喊:
“警察来了!”
七、八个警察从天而降似的出现了,不由分说就把我们带到附近的派出所。又是问话,又是笔录,还必须关掉手机,折腾到中午才让我和阿塔离开。离开时,警察已经把我的车停在派出所门口。
刚钻进车里,阿塔便凑过来悄声说:“那个说你撞了他的人,是警察。”
我惊声问:“你敢肯定?”阿塔说:“我看见他跟一群警察在后院里有说有笑。”我颓然瘫倒在座椅上,呐呐地说:“这都是国安玩的花招,把你我挡在半路。百分之一百,律师出事了!”
我拨打律师的手机,仍然处于关机状态。阿塔催促赶紧去酒店找人。在凯宾斯基大堂接待处,服务员边查看电脑边说:
“已经退房了。”
“什么时间?”
“两小时以前。”
“谁来退的?”
服务员形容了一遍这人的长相。我和阿塔互相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色:不是律师本人!
我拉着阿塔去酒店旁边的一间酒吧,要了两杯热咖啡。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想捋清头绪,做些思考。阿塔安静地喝着咖啡,表情木然,手指却在微颤,可见她的内心有多绝望。
“他们不会把律师怎么样的,顶多就是驱逐出成都。”
我力图缓解阿塔的担忧,话音未落,阿塔呼拉一下站起来:
“那我们去机场,说不定还来得及,拦住他要他别走。”
我断定要空跑一趟。如果是被驱逐,人肯定早走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碰见了,律师身边也会跟着国安。但我又不忍看着阿塔失望,还是去了机场。机场大厅里,人山人海,乱糟糟,闹哄哄,没走几步路,我就想打退堂鼓了。阿塔紧挽住我的胳膊,硬拉着我来到通往安检的入口处。人流不息,阿塔瞪起一双大眼搜索,我耐着性子陪她,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她仍不死心。我呵欠连天,在又给律师打了几个电话依旧是关机后,我宣布:“打道回府吧,不能再傻等啦。”
“要不,你先走。”阿塔死死盯着涌来的乘客说:“我叫计程车回去。”
我挽住阿塔的胳膊,想硬拉她走。
“我不走。”阿塔挣脱了我的手。
“要你走。”
“就不要。”
我心一横,转身独自离开。我自信阿塔最终会跟在我后面。当迈出大厅时,我有意放慢脚步,以使阿塔能跟上来。我朝对面的停车场走去,越走越觉不对,扭头一看:哪见阿塔的影子!
六十二
最终把阿塔劝回家,已是暮色四合,路灯初明,人困车乏。草草吃完晚餐,阿塔称头疼,上床躺着去了。我打开电脑查看邮箱,也就一天多没上网,邮件堆积如山。我飞快浏览着每封邮件的标题,大都来路不明,一律不点开,立即删除。突然这句话跃入眼帘:
我已回到北京。
我的心脏刹那间仿佛停摆了。
“阿塔!”我一面打开这封邮件一面喊:
“律师来信啦!”
刚用完早餐回到入住的房间,十几个国安已经坐在屋里等候我了。
这是律师来信的第一句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侧头对着坐在身边的阿塔说:“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结果还是被他们找到了。”阿塔没作声,目不转睛盯着律师的邮件。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衣服也皱皱巴巴,显然刚才她是和衣而卧,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继续往下读:
一上来他们就要我立刻回北京。我试图硬抗。我说我是律师,你们无权阻止我办案。一个年轻国安喝斥我:“你要为分裂分子辩护,就是与分裂分子同罪!”我讽刺他:“你就这水准?”一个戴宽边眼镜的人,像是领导,慢悠悠地开了口:“不走也得走,在这里就要守我们的规矩。”我问:“什么规矩?”他答:“可以跟你讲法,也可以不跟你讲法”。我心想:这次本来就没打算走法律的路子,我是来拼后台的!我提高嗓音说:“你们可能还没听说过北京鼎盛事务所的大名吧?”他冷冷一笑:“名气再大也没有用。”我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同样以冷笑回敬他:“我通过李祕书与副省长约定了现在见面,你们不让我走,要负全部责任!”
这番话够分量、够有震慑力了吧?我用目光扫了一遍在场的国安们,没一个当回事的。“宽边眼镜”甚至露出点讥笑。“副省长?呵呵,也得听我们的。”他的腔调仍是慢悠悠。
这时我掏出手机来,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我还没想好跟谁通话,李祕书?我的老板?或者是你。猛地就见宽边眼镜的脸色一沉,使了个眼色,站在我身旁的人一把抢走了我的手机。“我们来替你保管。”宽边眼镜的眼里射出一道让人不寒而栗的光。“想好没有,走,还是不走?你要坚持不回北京,那我们就找个‘地方’给你住。”
一直保持镇定的我,突然紧张得发抖。我不能不承认我害怕了,那是一种失去人身自由、失去安全感的害怕。于是我答应去机场,尽管没有枪口顶住我的后脊梁。
请你转告阿塔,替我说一声“对不起”。
拉萨暴动后,抓了很多藏人,鼎盛事务所接到过不少要求代理的案子,我们都拒绝了,原因是政府下令,不准为被捕的藏人辩护。这些藏人的遭遇还不算最坏的,据我所知,有的藏人甚至连获得审判的机会都没有,就永远消失了。
嘎登的案子是个例外。虽然我们不能为他提供法律援助,但可以想其它办法。坦率地说,我们之所以接受,除了你肯出大价钱,还在于事务所的老板认为他父亲的亲笔信能够奏效。结果完全出乎意料。看来,此案非同寻常,阿塔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我哥究竟犯了什么罪,什么罪!”
阿塔抬起头,悲痛、愤怒,一双大眼直勾勾看着我,仿佛在问:“谁能告诉我?谁?”
我无言以对,正不知该如何相劝,阿塔忽然伸过手来,拽住我的胳膊,由于用力过猛,指尖掐住了我的肉,疼得我直皱眉头。
“你带我去,带我去!”她一迭声地喊:“带我去见你的那个什么‘老友’,我要当面讲给他听,我哥是被冤枉的,遭人诬告、陷害。他会放过我哥的,会的、会的!”
我直摇头:“你的想法也太幼稚了。”
我努力挣脱了她的手,又被她拽住。阿塔撒娇似的又推又拉,我的整个上身也跟着晃荡起来。“只要你带我去,你叫我干什么都行。我非得见到他不可,张哥。”
我不出声,因为没法答应。
阿塔开始抹眼泪了:“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啦!”
“行了、行了,”我只好退让:“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吧。”
阿塔破涕为笑,抓住胳膊的手松开了。
我接着说:“让我来帮你问、帮你说,你呢,就别跟着去了。”
阿塔又急了:“我要去,要去嘛。”
我也急了:“你简直不懂事,他要听说你也去,连我都不会见了。”
显然这句话起了作用,阿塔不再坚持。她眼睛低垂,望着地板,用一种伤感的语气喃喃自语:“热丹说我哥不是真正的藏人,好些人骂我哥是藏奸。就算国安要抓人,也只会抓我呀。哎,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见到我哥呵……”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