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楼急诊室的人生(2)

作者:詹姆斯·马斯卡利克(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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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续前文
*A 呼吸道 (Airway)

我们被推入光线、肺部吸饱潮湿的空气,喊出“好冷!”的那一刻起,这身体就只属于我们自己,包括美丽的眼睛与紧握的手。身体靠着呼吸道,把我们连结到未来。

若把手指从嘴唇开始往下探,经过柔软的下巴下方继续往下,就会在脖子中间摸到坚硬隆起的骨头。这里就是你的“上呼吸道”,也就是毕鲁克与苏菲亚摸索的地方。我认为,这是身体最重要的部分。如果这地方没打开,就不会有呼吸,你只能试着呼吸。

小时候,祖父曾教我如何在斜靠于树干的棍子上,挂松松的陷阱,让松鼠跑进陷阱的环。松鼠会挣扎,导致陷阱紧缩,而它们与能呼吸的世界之间的通道也跟着紧缩。弟弟与我会在早上去收集猎到的松鼠,那时,僵硬的松鼠就吊在套索上。

松鼠皮毛剥下后可卖一、两块钱。我从来没学会如何剥皮。松鼠身体很小,只要毛皮出现一道裂痕就不值钱了。我会在只有一个房间的陷阱猎人小屋里,到床上翻个身,打开书本。

弟弟颇有耐性。他坐在地板中央的木椅上,将松鼠放在腿上,切出小小的洞口。他刚开始要花二十分钟剥皮,但动作越来越快。我祖父就坐在一旁,挥着刀子,把毛皮翻过来拉直,铺在椭圆木板上干燥。

呼吸道并非真实的物体;那是空荡荡的空间,人体在呼吸时会把风拉入呼吸道,也会把空气排出,使空气震动,成为呐喊与话语、事实与谎言。这个位于声带的洞和小指差不多宽。

我在想,每天在街上经过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中,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他们的生命完全仰赖这么小的东西。不过,要是呼吸道变窄,他们就会马上明白这道理,且会展开无声的恳求。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怎么知道别人的呼吸道空间封闭?

你有没有见过纯然的恐慌?紧抓着自己的脖子、眼睛瞪得斗大,仿佛没了眼皮?

有个妇女吃下花生,却引发过敏反应。她坐着,身体前倾,颈部声带绷紧,准备倒抽一口气,放声尖叫,却完全发不出声,因为喉咙已肿胀到那个洞消失了。我不需要听见她的话,就知道她说什么。肾上腺素会涌入她的血液,让她毛发直竖,就像松鼠陷入了收紧的铁丝。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要扼杀朝气蓬勃的生物并不容易,你多多少少得刻意而为。但若对方已在鬼门关前,就没什么困难。只要发生失误,或袖手旁观。就第一个字母A来说,两种情况是一样的。

这很重要,若你是吃水果时噎住,你会很想吸气。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是如此,即使是最小的细胞也不例外。

不,那会是失误。

吐气。

往前弯腰。

咳出来。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用力一点。

在大势已去之前,你大约有三分钟的时间。最好期盼附近有人注意到你,把你送到医院,找到知道从哪里切开的待命医生。

若你注意到某个人不对劲,眼睛瞪得斗大、手紧抓脖子。他安安静静,面红耳赤,然后脸色发青。恐慌会悄悄溜进你心中。虽然你无法控制恐慌油然而生,但你不必任其摆布。你反而要果决行动,这才是对抗恐慌的最佳解药。

把我刚才的建议告诉他,在他耳边大喊“咳出来”,然后拍他的背。如果他还是发不出声音,十分慌乱,那就到他背后,用胳臂环抱他腹部。你一手握拳,另一手盖在拳头上,放到他的腹部上方,用力在他的横隔膜下方往上推,用他喊不出的半口气,推出卡在呼吸道的东西:咳出来。

如果他倒下,他的恐慌会随着含氧量消失。这时让他仰躺,用力挤压上腹部同一个地方。一试、再试,持续尝试。检查他口中是否有东西出来。你可不希望那个东西又掉回去。

叫救护车。

继续尝试。

如果他是小宝宝,则把他放在你大腿上,脸部朝下,让他身体往下倾斜,轻拍他背部几下。如果没用,比如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碰过这问题、我现在很紧张,而虽然没有人这样教,但我应该会把他的腿抓起,让他倒立,抓紧,不放松,用力拍他的背,毕竟现在已过两分钟。

如果地心引力没让异物掉出,让他仰躺,把他腹部往上推。如果你所在之处有救护车,那么救护车最好已经出动。即使他恢复呼吸,仍需就医。即使是推挤个几下,小小的肝脏与肺脏都会受伤。

呼吸。

预防灾难发生,远比急忙弥补有效,虽然写起来不那么刺激。不过,如果有人睡着了,烂醉如泥但没有受伤,则让她侧躺,上面的腿弯曲,放在下方的腿前面。这么一来,要是她咳出什么,隔天早上也只需要清理一团乱。而不是一具尸体。

你若读过摇滚明星在睡梦中英年早逝的故事,那经常是因为他们身边没有朋友帮忙这样做。你没那么常听到这情况,是因为未写下畅销名曲的酗酒者人生过得多么孤单,实在鲜为人知。

突发疾病的治疗比较戏剧性。进展缓慢的疾病就算能康复,也得花更长时间与更多力气,才能恢复平衡。被撞松的肩膀只要用力一拉即可归位,但是被关节炎卡得难以动弹的肢体却可能永远无法复原。呼吸道若有块苹果卡住,只要拍个背就能吐出。但癌细胞挤压喉咙的速度可能很慢,导致你根本没有察觉,直到你听见空气通过越来越狭窄的空间时,发出粗哑的哨音。

咻……咻……咻……咻……

这哨音称为“喘鸣”(stridor)。你对这声音会越来越敏锐。

我第一次以学生身份来到急诊室时,几十个监测器嘟嘟响,争取注意力。某个病人在吐,另一个病人痛苦呐喊。

“快走!”

一名护理师嚷道,推着某种机器经过。我身处于看不出任何规律的世界,于是我先拟订第一条法则:闪开。

在这里待久了之后,我已习惯新环境,也承担起越来越多责任。如今我也成了混乱场景中的一分子。虽然四周声音不断冒出,但只有三种会让我停下:
(一)广播,要我马上出现在某处的紧急状况。
(二)血氧浓度监测器发出越来越沉的“嘟、嘟呜……嘟呜呜……”的声音,代表病人血氧浓度变低。
(三)喘鸣,这愤怒而低沉的哨音,代表病人呼吸道正在关闭,原因可能是癌症、感染、烫伤,或是某个女子在牢房中皮带上吊,而皮带拉断呼吸道之后的瘀伤扩散。

这声音像鼾声,但音调较高,也更不祥。它比吸气更大声,因为横膈膜吸气的拉力产生负压,让组织紧缩。呼吸道正在消失的紊乱堪称世上最危险的声音之一,有时甚至是一个人发得出最后一个能让人听见的声音。

这声音不常听见,但一听难忘。我上一次是在衣索比亚。有个年轻人坠楼,送到我们铁皮屋急诊室。他头裂开、满口鲜血,呼吸声粗哑。

我问其中一个衣索比亚的住院医生:听见没?那是世界正在崩溃的声音。

若呼吸道没能保持开启,我们就没多少选择。将硬式呼吸管,通过柔软舌头与发出鼾声的喉咙后方,碰到气管硬硬的环状软骨,如此能让体内与外部的连结保持开放。但如果这个洞永远消失,例如被太多癌细胞、血液或肿胀堵住,则必须在颈部切出开口。

我就读医学院时,在课堂上练习,也在梦里练习,练习对象越来越接近真的活人。起初,我对着假人弯腰,挤压一根管子,让橡胶对着橡胶,把这管子压进毫无表情的脸,化学雾气刺激我的眼睛。

一年后,我在手术室外,和走廊上等着手术、胃部翻腾的紧张病患聊天。我看着他们的嘴唇移动​​,却没在听他们的话,因为他们很快就会失去意识,届时就是呼吸道最重要。

他们会吸入气体、睡着,而咫尺外的麻醉医生会把工具递给我,担心我用叶片的金属手柄抵住病患的上排牙齿,去寻找那和笔差不多大的洞。但我没有抵住病患牙齿,而是照她的话,从她手上抽出工具,于是管子像玻璃一样滑进去。

之后,我到了急诊室。有些人烂醉如泥,胃里满是啤酒,在街上被打得血淋淋。也有老太太被送进来,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她们时,是前一晚在楼梯顶端。还有胡子上满是棕色尼古丁污渍的壮汉,呼吸太过急促,无法安静坐着。

我也见过衣索比亚的年轻男子从五楼高的地方,坠落到一堆尤加利棍子上,从做白日梦变成活生生的梦魇。

我不太在乎他们说的话,比较在乎他们的身体。要在活人身上放管子并不容易,若他不是快死了,就把他变得接近死亡的样子会比较容易处置:让他陷入无意识,用箭毒毒害他的肌肉。

这么一来,他就会和假人一样静静躺着。这样他们的脖子会放松,让我把扁平叶片伸进他的舌头后方,也能用力拉高他的下巴,让歪斜的声带开口更容易看见。

他麻痹了,所以不会呕吐。只是也没有呼吸,这就比较令人惊慌了。

此刻约有九十秒的时间将管子定位,之后血氧会开始往下掉,而体内维持血氧的过程也开始松懈。那些时刻划分得清清楚楚,仿佛时间充裕。但只要出现一次“嘟、嘟呜……嘟呜呜……”声,未来会迅速成为过往。

我站在后方,远远看着这坠楼的男子。急诊室声音嘈杂,多得我难以听清楚任何一种。这里太大声,没有血氧浓度监测器。

一名年轻医生在病人头边,专心处理呼吸道。他已用箭毒麻醉了病人。九十秒。

一。二。三。
手机灯光。对,我想起来了。有人用手机灯光对准病患的嘴巴,设法照亮呼吸道。

五十。五十一。

他说,插进去了。他站着,眉毛上有汗水。笑容点亮了房间。

但他其实没有插进去。两分钟后,年轻男子心跳变快,然后变平,死了,没有呼吸。一个一角大小的管子,在他食道下方。◇(节录完)

——节录自《我在一楼急诊室的人生》/ 脸谱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詹姆斯·马斯卡利克(James Maskalyk)是一位急诊医生,曾多次参与“无国界医师”行动:从阿迪斯阿贝巴,至柬埔寨、玻利维亚都有他的足迹。马斯卡利克著有畅销书《在苏丹的六个月》(Six Months in Sudan)。

责任编辑: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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