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我还是个成天打弹珠,把口袋里的弹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10岁男孩。也是那一年的某个夜晚,爸爸突然要我和哥哥趁着半夜离家。
临行前,爸爸重重赏了我一巴掌,要我记住:绝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以丧失尊严,就是不能失去生命!
是第一次爸爸在周间歇业。
爸爸的呼喊声从楼上传到我们耳里,他人在我们的房间里。
他躺在莫里斯的床上,双手枕在颈后,打量着我们的王国,像是试图用我们的角度来看待它。
爸爸见我们进来,才坐直身子。
莫里斯和我坐在爸爸对面的另一张床上。他开口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字一句不断回荡在我耳边,到今天仍然萦绕不去。
莫里斯和我聚精会神地聆听,好像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张开耳朵。
“从你们懂事开始,”他开口:“有好几个晚上,我都会说故事给你们听,这些真实故事中的角色,都是我们家族的成员。但今天我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告诉你们我的故事。”
他笑一笑继续说:
“故事并不是很有意思,如果之前晚上说这些,你们一定会觉得无聊,但我还是要大概跟你们提一下。我小时候,年纪比你们现在还小得多的时候,我住在俄罗斯,那里有一位呼风唤雨的君主,我们叫他沙皇。这个沙皇就跟现在的德国人一样喜欢打仗,他有一个计划,于是派出密使……”
爸爸停了下来,皱起一边的眉头。
“你们晓得什么是密使吗?”
虽然毫无概念,我仍然点点头,很清楚反正不会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东西。
“他派遣密使前往不同村镇,把像我一样的小男孩抓起来,送去军营当兵,让他们穿上军服,学习行军,服从命令,还有杀敌。当我到了当兵的年纪,在密使还没来到我们的村庄,带走我和其他同年龄的男孩之前,我父亲找我说话,就像……”
爸爸声音有些嘶哑,接着才说下去:
“就像今天晚上我找你们说话一样。”
天整个暗了下来,我几乎看不见坐在窗前的爸爸,但我们三个却没有人起身开灯。
“他要我到农场的小房间里,那是他独处、想事情的地方。他对我说:‘儿子啊,你想要做沙皇的战士吗?’我说不要,我知道自己会被折磨,我不要当兵。大家常常以为男生都想从军,现在你们知道这不是事实。总之,这不是我的志向。”
“‘那么,’他对我说,‘解决的办法很简单。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你得离开这里,你会应付得很好的,因为你并不笨。’”
“我说好。在向父亲和姐妹们吻别后,我离开家里,当时我七岁。”
字句间,我可以听见妈妈走动和摆餐具的声音,坐在我身旁的莫里斯似乎变成了石像。
“我一边养活自己、一边逃离俄国人,相信我,过程其实很辛苦。我什么工作都做过,拿着高我两倍的铲子铲雪,只为了一大块面包。我遇过善良的人帮助我,也遇过坏人。我学会使用剪刀,成了理发师。我走过非常多地方,在某个城市待上三天,在另一个城市住了一年。最后我来到这里,一直过得很幸福。”
“你们的妈妈有个跟我差不多的故事,但说到底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在巴黎认识她,两个人相爱、结婚,然后生下你们,就这么简单。”
爸爸停下来,我可以感觉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拨弄我床罩上的流苏。
“我开了这间理发厅,一开始店面很小。我赚来的钱,都是我努力的结果……”
爸爸似乎想继续说下去,但却突然停了下来,声音一下子变得喑哑。
“你们晓得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说这些吗?”
我知道,却犹豫着没开口。
“晓得,”莫里斯说:“因为我们也要离开这里。”
爸爸吸了一大口气。
“没错,孩子们,你们得离开这里,现在轮到你们了。”
他挥舞双臂摆出腼腆的关爱手势。
“你们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不忍心再看到你们每天都是这副模样回到家里。我知道你们懂得保护自己,你们不会害怕,但是你们要知道,当我们是弱势的时候,当我们是二对十、二十或一百个人的时候,放下自尊然后逃跑才是勇气的表现,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我感觉到喉头一阵哽咽,但我晓得我不会哭。如果是昨晚,也许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但是现在不同。
“你们已经看到德国人对我们的态度愈来愈强硬:人口清查、在店门张贴告示、直接到店里突击检查。今天是黄星星,明天就是逮捕令,所以必须逃离这里。”
我抖了一下。
“那你跟妈妈怎么办?”
黑暗中我看见爸爸安抚的手势。
“亨利和亚伯已经在自由区。你们今晚启程,妈妈和我还有事要处理,之后才会离开。”
爸爸脸上浮现一抹浅笑,欠身将双手分别搭在我们的肩膀上。
“不用担心,俄国人连七岁的我都捉不到,难道纳粹就有能耐逮住五十岁的我?”
我松了一口气。总之,我们要分开了,但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之后一家人自然就会团聚了。
“现在,”爸爸说:“你们得牢记我接下来告诉你们的事情。你们今晚启程,搭地铁到奥斯特里茨车站,买票前往达克斯,你们必须从那里越过分界线。当然,你们没有通行的文件,必须自己想办法。在达克斯旁边有个叫做阿热特莫的村庄,那里有人专门带路。只要到了另一边,你们就安全了。那里是自由的法兰西,你们两个大哥人在芒通,等等我会在地图上指给你们看,很靠近意大利边境,你们去找他们。”
莫里斯提高音量。
“那搭火车呢?”
“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们钱。千万要注意不要弄丢、也别让人偷去。我会给你们五千法郎。”
五千法郎!
就连之前大干几笔的夜里,我的口袋里也从没超过十法郎!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爸爸接着说下去,我从他的语气知道这是最重要的部分。
“还有,”他说:“你们必须明白一件事,你们是犹太人,但是绝对不要承认。听好了:绝对不要!”
我们两个同时点着头。
“就连你们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能说,说悄悄话也不行,一概否认到底。你们给我听好了:否认到底。乔瑟夫,过来这里。”
我起身走近爸爸。这时候,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乔瑟夫,你是犹太人吗?”
“不是。”
爸爸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声音又响又亮。他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我。
“说实话,乔瑟夫,你是犹太人对吧?”
“不是。”
我没发现自己是在呐喊,一声决绝、笃定的呐喊。
爸爸站起来。
“很好,就这样,”他说:“我想我已经把事情都交代完毕,现在一切都讲清楚了。”
我的脸颊依旧灼热,但打从一开始我心里就有个挥之不去的疑问,我必须得到答案。
“我想要问你:犹太人是什么?”
这次爸爸打开莫里斯床头上的绿灯罩小灯。我很喜欢那盏灯,它散发出柔和、温馨的光线,但我之后再也见不到了。
爸爸挠挠头。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乔瑟夫,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我们看着爸爸,他觉得似乎有必要继续说下去,毕竟刚才的回答看在孩子眼里就像是种逃避。
“从前,”他开口:“我们生活在某个国家,后来被赶了出来,四处流浪,过程中经历过几次我们现在面临的处境。这种事持续上演,每当有人驱赶犹太人,我们就得离开、躲起来,等到那些人累了为止。好啦!准备开饭了,吃完饭你们立刻出发。”
我不记得吃了什么,记忆中只留下汤匙敲在盘缘的细碎声响,还有一些要水、讨盐之类的低语。在门边的藤椅上摆着我们两个的斜背包,衣物、盥洗用品和折好的手帕把它们塞得胀鼓鼓的。
走廊的时钟敲响了七点钟。
“很好,就这样,”爸爸说:“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在你们背包的拉链口袋里有钱,还有亨利和亚伯的详细地址,等等我会给你们两张地铁票。去跟妈妈说再见,然后出发。”
妈妈帮我们把手穿进外套的袖子里,围好围巾,接着拉高我们的袜子,手里忙个不停,还一边在微笑,但是她的眼泪却不停掉下来。我能感觉她泪湿的脸颊贴着我的额头,她的嘴唇同样是湿的,带着咸味。
爸爸搀扶妈妈起身,接着放声大笑,那是我听过最虚伪的笑声。
“这是在干嘛,”爸爸大声说:“他们又不是一去不回,而且也不是刚出生的孩子!快去,上路吧,孩子们,我们很快再见。”
爸爸迅速吻别我们,两只手把我们推到楼梯口。我拎起沉甸甸的背包,莫里斯推开迈向黑夜的门。
至于我的父母,他们并没有下楼。后来我才知道,当我们离家之后,爸爸依旧站在原地,闭上双眼,轻晃身子,抚慰着无从追溯的悲痛。
在无光的夜里,在宵禁警报即将发布的冷清街道上,我们消失在黑暗之中。
童年结束了。◇(节录完)
——节录自《一袋弹珠》/木马文化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乔瑟夫·乔佛(Joseph Joffo)
1931年出生于巴黎18区的犹太家庭。10岁时,二次大战期间,一家人逃离巴黎,分散各地,各自求生存。直到战争结束,全家才返家团聚。
1973年,乔佛第一次将这段年少的逃难经历写成《一袋弹珠》出版,获得巨大的回响。至今已近半世纪,这部作品的纯文字书出版,光是在法国就创下150万本的佳绩,而在全球20多个国家更创下超过2000万册的销售佳绩。它甚至多次被改编搬上大银幕,感动全球观影人。
责任编辑: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