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芳月大婚 (1)
昭雪心下一阵烦乱:“他竟是纳兰庭芳,大名鼎鼎的小王爷。这又与昭雪有何相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能到这种地方来,想必也是本性轻薄之人。这些达官显贵,对人情信任,本就是得之易失之易,高义薄不就是如此么?客栈那些男女官差不亦如此么?哪里懂得寻常百姓人家,艰难中相互扶持?现下,真不知萧姐姐一个人如何了,唉。”
纳兰忽道:“你的琴走音了。”
昭雪一惊,登时挑断一根琴弦,不知所措。
纳兰道:“琴弦既断,便不必续弹。未知萧姑娘到此多久了?”
萧姑娘——昭雪心下叹道: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么?罢了,如今他既已不是方廷,吾为何又不能是萧姑娘呢?便摆了摆手。
纳兰道:“既然不会讲话,就用写的。”说着,将纸笔按在她面前。
昭雪想了一下,从教坊出事到现在已半月有余,萧姐姐便该来此半月,便在纸上写下“半月”两字。
纳兰又道:“姑娘家中还有何人?”
昭雪写道:“便只孤女一枚。”
纳兰道:“无有亲家兄弟等?”
昭雪写道:“便有,何至沦落到此。”
纳兰道:“沦落到此,姑娘可有不甘?”
昭雪写道:“未有。”
“呵。小王倒是替姑娘不甘,若是太平盛世,以萧姑娘的技艺,何至于栖于落雁?”纳兰道。
“小小技艺,不过混迹市井,登不得大雅之堂。”昭雪写道。
纳兰道:“萧姑娘过谦了。古人有言,巾帼不让须眉,我观萧姑娘,便是此等人物。”
昭雪摇了摇头,写道:“小女愚钝,怎可与小王爷相提并论。”
“有何不可?吾闻萧姑娘籍贯齐鲁,正是自古英雄之地。”纳兰道。
昭雪思量:原来萧姐姐出自英雄之地,怪不得如此仗义相助,便写道:“是又如何?草莽之间,亦有情义相托。”
纳兰道:“良禽择木而栖。如何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要跻身草莽之间?”
昭雪不满他一身贵气,傲慢神态,便写道:“荣华富贵几时休,不若天地气正清。”
纳兰不语半晌,独自饮茶,声音忽而沉道:“何故冥顽不灵?”
昭雪听他口气,心中不悦,写罢便往他身上一甩。纳兰强自抑怒,待纸落地,方看得白纸黑字:“非是冥顽不灵,而是心清气正,不齿权势名利。”随即怒火陡窜,狠道:“看来萧姑娘已下定决心,自讨苦吃了?!”说罢,右手反扣住她手腕。
昭雪大惊,但见他目吐凶光,十分骇然,奋力反抗。二人拉扯之间,纳兰猛然一撤,面纱下的容貌,既是出其不意,更是出乎意料。昭雪面色通红,却见纳兰眼神一滞,凶意不再,瞬间背过身去。
两人静立片刻,昭雪亦感他态度陡转,好生奇怪,沉默半刻,反向他背影道:“你可是怎地,见到鬼了?”纳兰握拳,半晌不语。
昭雪道:“既如此,小王爷恕罪,萧姑娘告辞!”正欲离开,忽闻纳兰阵阵笑声,像是自嘲,又像笑她。
昭雪凝立原地,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道:“好个心情气正,不齿权势名利。如此,你便甘心堕落,来此会高云天么?”
昭雪大怒,偏又冷笑道:“小王爷英雄气短,不也来此烟花之地么?”
纳兰怒上眉梢,道:“来人!”小厮忙去叫老板娘。
老板娘一进门,便见两人怒气冲冲,昭雪面纱已除,琴弦已断,心知不妙,忙跪下磕头,道:“贵人息怒,贵人息怒。老身该死,该死……”半点不敢吐露私下换人之事。
纳兰道:“将这个萧姑娘除籍,赶出去!”说罢,匆匆而去。昭雪又忿又怒,心想自己鲁莽,这下可连累萧姐姐了。昭雪挂念萧姑娘安危,几次恳求,老板娘半分不相让,硬生生将她赶出门去。昭雪形单影只,站在车水马龙路间——众人笑间一个哭,好不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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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萧姑娘吞下白药,顿觉五内俱焚,倒落床沿,再醒来时,屋内漆黑一片。只觉口渴难抑,便到桌旁饮茶。推开窗子,月朗星稀,风平浪静。“不知昭雪如何?”正要开门,突然心下奇怪。自己何时竟手脚灵便,与未受伤前并无二致。径自运气,亦分外畅快。“难道是那药?!”正欣喜间,老板娘推门而入。
“老板娘,怎就你一个人?昭雪呢?”萧姑娘道。
“唉,萧姑娘你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说着,拉着萧姑娘到桌旁坐下,道:“你可知,昭雪姑娘原先是有亲家的?”
“这……”萧姑娘琢磨她话中含义,十分不解。
老板娘见她并未否定,心中有数,道:“我听闻她出身书香门第,这烟花之地,非是她久居之所,方才席间弹曲,便有她亲家人前来寻衅。”
萧姑娘心下犹疑:那高家人怎会知她在此?
老板娘仿佛看透她之犹疑,道:“那家人寻思她一个孤身女子,又会弹曲,只怕流落青楼,便找到我这里来。我本想拦住,奈何他是官家,又是亲家,我一把老骨头怎生拦阻得?唉。”
“那家人姓甚?”萧姑娘探问道。老板娘想起高云天之事,便道:“恐有一个姓高的。”没想到瞎猫撞上死耗子,她见萧姑娘默许,便道:“那高云天乃六品朝官高义薄之子,谁敢惹得?当下便把昭雪带了回去,还说,还说……”
“说什么……”萧姑娘忙问。
“还说是谁把他未过门的媳妇卖到青楼的,定要找她算账。我哪里敢讲,只说是路上捡回来的丫头。”老板娘道。
“我不放心,除非亲眼见到。”萧姑娘说罢,起身向外走去,心下却奇道:这老板娘怎生不拦住我?莫非她说的是真话?开门之间,却听身后人道;“你去便罢,可不要连累我。她既是萧娘,你可得换个名字。”
原来,这老板娘敢收留他们义军,也是有些心机的,料定她一个小妮子,不敢和官家硬碰,果然萧姑娘转过身来,道:“也罢。既是她之私事,也不与我相干。”
老板娘又道:“你们义军日前救我相公,连日来又在我这里白吃白住,也算了了这桩恩情。你们这样三天两头,我可受不了。日后,也不能让你白吃住,客人们抢得紧,明日你须登台,不要让我挂不住面子。”说罢离开。
萧姑娘听她这话,心中好不生气。“真是势力小人!”又一转念,昭雪好歹有了栖身之地,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眼下须以大事为重,赶回山寨与众人回合。“这个破地方,求我都不待,哼!”念及至此,夺窗而出。转到后门,忽闻一阵马儿嘶鸣,闪到暗处,暗暗观察那人:只见他倒骑着马,喝得醉醺醺,在马尾处一通乱抓:“怎么没有脑袋?你,你,你这笨马,怎没有脑袋,我,我慕容玉林命你,马上生个脑袋出来!”说着,双腿乱磕乱碰,那马儿哼哼唧唧,伫立原地不动。笑笑忍不住从旁出来,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慕容统领。”
那人眼神迷离,抬起头道:“你,你是何人?”
笑笑道:“我出来闯荡江湖,还没办成一件像样的事,今天算你倒楣!”玉林刚要反驳,只见一团红红粉末袭来,顿时倒在马上。
“就拿你当礼物送给白大哥!”笑笑打马出门。谁知,小厮众人围堵上来,原来老板娘已经发现她跑掉了。笑笑打马扬鞭,冲出门去,身后众人紧追不舍,老板娘领头叫嚣:“小妮子,给老娘停下!”
可怜这匹老马是个瞎子,东突西撞,好容易转了条胡同,愈发漆黑。笑笑回头一看,那伙人竟还追来,心下生气,丢掉马儿,背起玉林,跳上房檐。众人在下面又是火把,又是叉子,叫声连天。“这下不好,要是引了官兵前来?”笑笑心下紧张,都怪这人太重,否则,她早就跑掉了。
老板娘因昭雪之事,本就十分不满,现又跑了个准头牌,哪里肯轻放,一路豁出老命,紧追不舍。转了几个胡同,笑笑也支撑不住,心想这个老太婆怎生这样固执,害得自己大半夜背个废物满城乱跑,心下又可气又可笑。
老板娘可没有心情,转了个弯,见人从房顶上下来,便直冲上去。突然,一阵大风猛然袭来,吹得老板娘进步不得,大风过后,隐隐一人,携羽带纱,风姿绰约,背影姗姗,衣袂飘飘。只见她左手持腰,右手做阻拦之势,声柔腔正,道:“你看我比之她,若何?”说罢,回转身来,纤腰扶柳,淡扫蛾眉,笑靥流转,青丝曼舞,质丽脱俗,别有气韵,看得落雁阁的老板娘,一时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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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昭雪被赶出落雁阁,形单影只,好生凄凉。正难过间,只觉身子一倒,置身软轿之内。几次欲起身,皆被人推挡回来。幽闭的空间,未知的目的。绝望无助,只能让眼泪流淌。
忽然轿帘掀开,有人道:“哭什么!”声音好生熟悉,昭雪抬眼望去,竟是纳兰,轿子亦不知何时停下的。眼神迷离间,被人拉扯起来,走了一段路,投入一间屋子。昭雪哭了许久,只觉气力渐竭,便斟了桌上的茶来喝。便才看清身处之地,是一间雅室,桌上放着一件棕色斗篷、围棋和一幅画。打开来看,原来是她心爱的泉润墨竹图,恍然明白:原来蓬门不是被高义薄所拆,真是错怪他们了。
翌日清晨,昭雪披了棕布斗篷,行至院中。绕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半个人影。远处林间堂前,隐隐透出白色纱幔,甚为肃穆,便走过去。朱门高大,白纱曼扬。昭雪扶门进去,见那人站在堂前,默然对着案上灵位。
昭雪走近一些,见到灵位上的名字,心下一惊,脱口而出:“没想到,你也……”
“生死有命,不必如此惊讶。”纳兰说罢,上香三炷。昭雪默默沉思:他竟也失去双亲,看这样子,该是头七。心中泛起一丝同情,默默走上前去,燃香三炷。
“呵。”纳兰轻笑一声,道:“有你这位侧福晋上香,他们泉下有知,亦该欣慰了。”
昭雪一惊,道:“什么侧福晋?”
纳兰道:“你慌什么?出来讲。”说罢走出灵堂,昭雪亦跟出去。
纳兰道:“我已呈禀王上,纳你为侧福晋。”
“什么?”昭雪一惊,见他一身贵气,侧过脸,道:“你可有问过我?”
纳兰道:“你当日逼婚,可有问过我乎?”
昭雪面上一红,道:“技不如人,你怎能生怨?”
纳兰忽而笑道:“如此说来,你便承认,还是吾之夫人了。”
昭雪道:“这便写休书与你。”说罢,提步回房,取来笔墨,写将下来。纳兰看罢,失声而笑,道:“好吃懒做,无有担当,便是吾之罪名么?”
昭雪背过脸去,道:“休书已写,你我再无瓜葛。我要走了,告辞。”说罢,起身取画。
纳兰不急,缓道:“你能去哪里呢?去找萧姑娘,还是高云天?”昭雪闻之一惊,道:“什么萧姑娘,我不便是么?”
纳兰道:“难道这王府,还比不上落雁阁?还是,你又要心清气正,不齿权势名利了?”
昭雪心知他意思为何,便道:“若不是你拆了我的房子,我又岂会?”
纳兰道:“那我便赔给你间房子,你看这间,比之蓬门,如何?”
昭雪道:“差之千里。”
纳兰道:“你随我来。”说着,便带她来到一处大庭院:“这里呢?”
“还是一样。”昭雪道。
纳兰不服气,一连换了三处别苑,才见昭雪眼中噙泪,道:“不必换了,没有萧姐姐,哪里都是一样。”
“你竟是为她。”纳兰方才醒悟,随即笑道:“呵,我早该料到。然而,你可知她是何人?”
“是吾之救命恩人。”昭雪道。
纳兰叹了口气,道:“也好,你不知便罢。自古只有夫休妻,岂有妻休夫的道理。你好好休息吧。”说罢,转身欲行,却又抛下半句话:“若是我得罪萧姑娘,你必不乐意的罢?”
昭雪亦不示弱,道:“你又怎知,王上一定会准你呈请?”
“呵。”纳兰一笑,缓步而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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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