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失业集(8)──朋友

杨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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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7月17日讯】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床上,猛烈地咳了一阵,手扒着窗台吃力地打开窗帘,推开窗户,又是了一阵猛咳,不得不趴在窗台上,双眼无神。突然眼一亮,紧盯着几里外江心洲的鱼帆,喘着粗气,看了一会,自墙上取下画夹,作起画来。

一个中年妇女,手端一碗面条,说;“祥和,病成这样,还画它干什么呀,快乘热吃吧。”祥和仍在画,嘴里说:“晓兰,你看那江边的渔舟,岛上的绿芦,多美呀,加上天际白云,渔帆慢移,使我想李白的诗,‘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晓兰说:“快吃饭吧。这些年,什么画呀,诗呀,害得你又是下岗,又是生病。”将碗送至祥和的手边,祥和只得放下画夹,接过碗筷,晓兰又去厨房端起另一碗面条,送到另一个房间,回到祥和边,帮他披好衣服,拉好被子,拿毛巾替祥和擦汗,然后望着祥和的画发楞。

祥和说:“晓兰,你去吃饭吧,起得这么早,我和爸都生病了,忙昨你一个人够呛。”晓兰说:“我不吃,你先吃好了再说。”祥和说:“这鸡蛋又是借的么?”晓兰点头,说:“是的,在对门李大妈家借的,她家最近情况也不好,只剩几只了。”祥和叹口气,半晌才说:“我吃完清面面就行了,老麻烦人家多不好。”将碗中面条吃完,唯留下面条中的一只小水泡蛋,连碗送到晓兰的手中,说:“兰,去吃饭。”晓兰望着碗说:“你把鸡蛋吃了。”祥和说:“我吃饱了,这只鸡蛋你吃吧。”抓着晓兰的手,晓兰说:“你生病了,加点营养总是好的。”接过碗,用筷子挟起鸡蛋送到祥和的嘴边,说:“你不吃下,我连早饭也不吃了。”祥和只得将那只鸡蛋吃了,晓兰收起碗筷,到外间去了。

祥和下床,稍稍整理了衣衫,便背上画夹准备出门,到了小厅,只见晓兰,正在埋头喝半碗面条汤,心头一酸,眼泪盈眶,说:“兰,都是我无能,让你吃那么辛苦。”晓兰抬起头,见祥和准备出门,忙放下碗筷说:“还没到断炊的地步,你身体这样样子,今天还不好好休息。”伸手扶祥和,示意他回房间。祥和拉着晓兰双手,说:“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妻子整天喝米稀饭,喝面条汤啊。”放下晓兰的双手,开门走向楼下,晓兰站在门口说:“要是身体支不住,就早点回来。”直到祥和的侧影消失,晓兰才靠在框上。

祥和背着画夹,沿马路慢慢向前走动,不一会已汗流夹背了。在电影院对门的路边花园旁,祥和找个干净地方,支好画架,摆好几张肖像素描样品,坐在花坛边沿,一张告示牌放到身边,那牌上写着:“画人物头像,二元八角一幅,仍然不住地咳,咳到厉害时,双手捂心,憋出眼泪。

太阳渐渐升高,马路上行人渐渐增多,道边杂树如绿罗伞盖,其中槐花乳白,随风撒下缕缕清香,花园里三、五游人闲逛。整整一个上午,只有两个人前来画像。中午祥和忍着饿,在等候顾客,困倦了就靠在栏杆上眯一会。下午接连来了两、三个人画像。到太阳偏西时,祥和心里一合计,一天下来,一共画了六个人,二六一十二,六八四十八,总共赚了十六块八,又想道:“趁天还没黑,再等一会,争取再说不准还会有人来画像。”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自公园里溜跶出来,站着看了祥和的告示牌,便说;“请你替我画一张。”坐在凳子上,并拢双腿,双手拊膝,脸微微侧转上扬。祥和放好画夹,拿起素描笔,认真地画,快画好时,一阵猛咳。那画笔振落地下,那妇女开口道:“这位先生病得厉害,算了吧!别画了。”祥和拣起笔,说:“不要紧,快画好了,”继续画。

夕阳逾加温柔,不声不响,继续远行,路边公园里外的树木,受惠于晚霞之妆点,或树叶明亮,或满身柔光,轻风不时带树头幽香,四处飘香,那妇女矫小之身材,园红之面颜,因身后花坛几丛花草之衬映,显出几分光彩,那大小适中之明眸,略含几分淡淡的无奈的忧伤。祥和画完最后一笔时,将画夹调个面,那妇女望着画像,嫣然一笑,说;“先生的手艺真好。”祥和说:“过奖了,画得不怎么好,因为我气力有些跟不上了。”那妇女说:“先生有这样的手艺,为何街头画画,为什么不去正式单位上班呢?”祥和说:“这年头上班哪那么容易,原来我是在拆船厂工会,负责厂里的宣传,也常画些画装饰内外,年前下岗了。”收拾画夹。那妇女脸上现出同情神色,说:“那先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呢?”祥和说:“老父亲、妻子。”那妇女又问:“看你年龄,怎么没有孩子呢?”祥和沉默了一会,说:“有过,那是很多年以前,得了点病,医生非让住院不可,医生下错了药,死了。”一脸悲痛不已的样子。妇女说:“对不起,我提了使你伤心的事。”祥和不语,收拾好画夹,画笔,盒子,说:“小姐,对不起,我要回家了,请你付钱。”那妇女掏出一张百元钱,递给祥和。祥和一脸为难的样子说:“这大面额的钱,我找不起呀,请小姐到附近店里换成零的,我在这里等你。”那妇女说:“不用找了,就算是我请你吃咖啡的。”祥和说:“这怎么行呢?你我们素昧平生,受之有愧。”那妇女说:“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们都是受苦受难的人,不过我的苦并不缺钱罢了。”将钱塞到祥和的手中,祥和只得将钱收起,心想:“口袋里有一百多块钱,可以买点肉让晓兰补补身体了,爸爸几次念叨鲤鱼汤,可以解决了。等会路过市场就去买。”接着对那妇女说:“谢谢小姐,这百元钱对我们家可是派上大用途的。”背起画夹说:“我要回家了,谢谢小姐。”那妇女站起,拎起凳子,说:“先生,我陪你走一段路,可以么?”祥和说:“那怎么不好呢?这是小姐善心,干脆你到我们家吃顿饭吧,我妻子见到你这样的人会高兴的。”那妇女又是嫣然一笑,说:“先生,你虽然下岗了,可还有个家庭,夫妻总还每天团圆,我看这样就是一起喝稀粥也是幸福的。”祥和惊讶道:“小姐这样的想法,在当今社会真不多见了。”那妇女道:“你看我那爱人,当个海员,工资是很高,也没少往家寄钱,可是一出洋就是大半年,像我们的家等于是没家。”祥和说:“大半年也快,只要有吃有喝的,一晃就过去了。”那妇女说:“先生是从事艺术的人,怎么也像俗人一样看问题呢?难道人就仅需要吃吃喝喝么?”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那妇女止步说:“先生到我家吃晚饭吧?我就一个人住一套房子。”祥和犹豫了,也止住脚步,望着那妇女,只见那妇女满眼期待,她自己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反复搓揉。祥和说:“小姐,你还是到我家吃晚饭,虽然我们下岗了,青菜面条还没断。”心里惦着父亲、妻子。那妇女缓缓摇了摇头,说:“我的老公要有你这样念家多好。”祥和说:“小姐,世上没有真幸福的人,只是一部分人在苦海深处,一部分人在苦海浅处而已。小姐,我得回家了。”那妇女说:“那我明天还来画像。”转身拐进一条小街道,祥和站在原地目送她,见她多次回首,脚步重如坠铅,渐渐消失在小街深处。

祥和走近一个摊点,买了一斤鸡蛋,一斤肉、一斤鲫鱼,又买了一块削价的扎染头巾,将几个方便带并在一个手里,拐进一条巷子,这巷子罕有人迹,灯光幽暗,两边的老土槐林披头散发,春夜之凉气渐深,祥和不禁打了冷颤,快出巷口时,忽然见到迎面有几个年轻人,直喊他,他尚未反应过来时,几个人已连推带搡把他捺到墙上,掏他的口袋,说:“真晦气,又碰到一个穷鬼。”拿了一百多元钱,一哄而散。祥和在后面喊道:“你们要拿也只能拿一百块,剩下的十几块是辛苦一天赚的。”那伙人当中有两个说:“哟,这老家伙,还怪爽气的,走,扁他一顿。”几个人回头,冲向祥和,巴掌、拳头、脚一起落在祥和的身上,祥和痛叫两声,就倒至地上,声音嘶哑,满地乱滚,鱼、肉、蛋散落地方,鱼到处乱跳,蛋都甩破了。几个人围着说:“老家伙,大方点,以后再遇到我们不要讲价钱。”七手八脚将祥和的画夹、凳子摔到路边的一条河里。又对几个没摔坏的鸡蛋踢了几脚,然后见有人来一齐跑了。

有几个行人路过祥和身边,望了几眼,继续走自己的路,有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站在旁边看了看,其中一个问:“老哥,怎么啦?”另一个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忘掉上次我们好心好意帮那个被撞伤的老头,最后却硬赖我们撞的,赔了人家的营养费,走吧,走吧,别在找赔钱的事了。”拉着那个想帮忙的人走了。

许久之后,祥坐起来,猛咳了几声,勉强爬起,从地上拣起方便袋,将肉食分别装进袋中,将成堆的鸡清蛋黄抓进装中,捂着胸口一腐一拐向家的方向走去,走了数十米后,实在吃力,就找个路边台阶坐下歇息,这时晓兰自迎面的方向走来,每走一段,嘴里喊着“祥和”,相距不远时,祥和听到晓兰的声音,应声道:“晓兰,我在这里。”晓兰循声至祥和面前,见祥和脸肿了,嘴唇流着血,焦急地问:“祥和,出了什么事,画夹和凳子呢?”坐到祥和的身边,抓住祥和的手。祥和说:“刚才遇到几个小流氓,抢了我的钱,打了我,还把我的画夹、凳子摔到河里。”晓兰流了眼泪,祥和笑了一声说:“别难过,人来世间唯一的任务就是受苦,走,回家去,这是我给你和爸买的鱼肉。”将手中的装鱼肉蛋的方便袋提高,晓兰一手接过方便袋,一手扶起祥和,沿路边慢行。

到了家中,晓兰扶祥和上床,端温水替他擦了脸、手、脚,又换下他的脏衣服。

这时祥和爸拄着枴杖进祥和的房间说:“祥和,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见晓兰在一旁垂泪,说:“怎么二口子闹别扭?现在是过穷日子,不能窝里斗。是祥和惹你生气的?”晓兰摇摇头,将祥和路上挨抢、挨打的事讲了一遍。祥和爹气得直哆嗦,大声喊道:“这帮王八蛋,整天只知道拚命掏农民口袋,掏工人血汗,连几个小流氓也管不了,到处亮灯,大街就抢了起来,早知道这个样子,老子当年扛枪卖什么命,打什么日本鬼子,我那些阵亡的兄弟的血全都是白流了。”晓兰去厨房端来了稀粥,粥上放了几块腌萝卜干,送到祥和手中,祥和推开说:“晓兰,你吃吧,我不饿。”闭上眼睛,直喘粗气,晓兰将碗放在床头柜上,找出药膏,替祥和往头上、手上、嘴唇上受伤的地方涂抹,口中说:“爸,别气了,回屋休息看电视吧。”祥和爸说:“别提电视了,我看到那些得意忘形的家伙就生气,人家日本只有云南那么大,又没有什么资源,韩国只有江苏那么大,可是人家日本、韩国那么发达。我们这里下岗失业的没法活,人家失业救济金多高。他们把国家折腾得糟糕,一点也不害臊,一天到晚腆着老贼脸,这国玩到那国。”气有些接不上,便拄着枴杖气呼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晓兰将祥和碗拿去洗了,到床边拉开旧毯子,帮他盖好,说:“你先歇,我去看看鸡,再过些日子就能下蛋了,每天两个鸡蛋给你和爸补补,再也不用去借了。”便到阳台上,顿时,传来一阵“咯咯”的呼唤声。

晓兰又回到房间,将洗衣桶端至祥和的床边,坐到小凳子上,开始洗涤。这时有人敲门,晓兰开门一看,是李大妈,李大妈进屋,放下手中的蛇皮口袋,说:“晓兰,这碎菜邦子,现在就给你送来。”晓兰让了座,说:“谢谢大妈。”祥和也从瞌睡中醒来说:“大妈总是帮衬我们。”李大妈说:“和子,又客气啥,你从前没下岗时不也经常帮我么?”拿起晓兰洗涤的小方巾看,说:“到底是大酒店的东西,乖乖,抹桌布也比我们洗脸毛巾高级,这绒子又细又厚。”晓兰说:“大妈,大酒店的抹桌布听说是用了就扔的,这布还不知酒店用来干啥的哩?”大妈问:“现在洗一块给多少钱?”晓兰:“从前每块3分钱,现在洗的人多了,降到2分钱一块,人家同情我,才每天分配二百块让我洗。”李大妈:“哎,兰子,还不如跟我一道去卖菜,现在有人越来越多,但是我一天下来怎么也赚十块八块的,要比洗这方巾强。”晓兰说:“家里有两个病号,我洗方巾尽管收入低了些,但是照顾家里方便些,卖菜起早贪黑,时间就全贯进去了。”李大妈望望祥和说:“你们厂里的头头都是混账王八蛋,祥和人这么好,又会画画,为什么非要叫他下岗,听说厂里不是还留一个画画的么?”祥和说:“两个只能留一个,怎么能轮到我呢?人家毕竟是厂长战友的小舅子。”李大妈愤愤不平道:“上面有黑心,底下有黑心,当官的全都没了良信,老百姓有痛心,那帮人尽做缺德损人的事,到头来,阎王爷叫他们下油锅,生的孩子也会遭车撞死,水淹死,火烧死。”晓兰说:“要不是下岗失业,祥和怎么也不会到街上卖画,我了解祥和最爱面子,要不是上街卖画,又怎么会路上挨地痞流氓殴打抢劫呢?”李大妈站起凑近看看说:“怪不得祥和的嘴唇上破了一块,这些吃枪子的小流氓,那些书记、市长、局长,他们不敢抢,偏偏作践穷人干什么?”晓兰说:“细细想,吃枪子倒不该是那些小流氓,应该是那些官老爷、厂长、经理和他们的关系户,他们富起来,联手把厂子、企业一个个掏空,我们不得下岗失业,祥和要是不下岗失业的话,哪里会晚上还拖着病身子,一个人走在人烟稀少的路上!”李大妈咬牙切齿,说:“他们每个人长一千脑袋,都不够打靶的。”又说:“我得去休息了,明儿要赶早去江边菜场拖菜。”晓兰送李大妈出门。祥和也下了床,祥和说:“企业一个接一个倒闭,也把大妈害苦了,女儿失业,跟人到南方沿海打工,一去几年没有音信,李大伯更是短命,十多年前我们钢船厂一排房子倒了,偏偏把大伯那样的好人砸死了。”晓兰道:“那些没良心的,听说盖那排房子时,私吞了几十万,好几家盖了别墅,留给工人的总是豆腐渣工程,这些绝八代的。”见祥和理方便袋,忙说:“快去睡,我来。”祥和说:“你也累了一天了,让我来吧。”争执了一番,晓兰见祥和执意不去休息,就蹲在旁边帮他将肉放到盆里用水浸,将鱼拿到池子里洗,祥和用筷子小心翼翼自一只方便袋中,将碎蛋壳夹出,然后将蛋清蛋黄倒进碗里,又摸起筷子,将方便代内部残余的蛋清蛋黄刮到碗里,抓了点盐放进碗内一搅,走到煤炉边,打开炉门,在炉口顿上一只旧锅,倒两酒盅油入锅。晓兰边洗边咳嗽,说:“放那边,等会我来做给你吃。”又说:“今天买这多鱼肉,够你和爸吃几天的,明天我替爸做鱼汤,他念叨过好几回鱼汤,替你做红烧肉。”祥和说:“鱼是替爸买的,肉是替你买的,你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嫁我后,就没享过什么福,现在竟连肉也不能常吃,兰,我真对不起你。”俩个人眼圈竟都红了。这时油烧热了,滋滋响,祥和将碗中的鸡蛋清蛋黄一起倒入油锅内,突然一阵猛烈的滋滋啦啦的响声发出,随之厨房里腾起一股浓香。

晓兰洗好鱼,正要剖鱼肚,祥和叫她洗手去外边饭桌旁,并将油煎鸡蛋分成两份盛在两只碗里,两手各端一碗,走出厨房,将一碗放在客厅里的饭桌上,将另一只碗送至他爸的房内。回头见晓兰仍在厨房内弄鱼,便挽其手臂到饭桌边,拿毛巾擦净她的手,将筷子递到她手中,说:“兰,吃吧,尝尝我做的口味。”晓兰说:“我的身体比你的身体好,我不吃,你吃。”将筷子递向祥和,祥和用力挽住她的膀子,温和地敦促她说:“兰,你已经一个月没见晕腥子,你要是不把这点鸡蛋吃下,我以后永远……,不吃你做的饭菜了。”晓兰只得坐到凳子上,夹了几筷子煎蛋,慢慢吃。祥和坐在旁边温和地望着晓兰,吃了不到三分之一,晓兰放筷子说:“祥和,我吃好了。”祥和说:“你又是省下来,快吃下吧,我们一起剖鱼。”晓兰起身去厨房内取来砧板、菜刀、盆,说:“中饭到现在你肯定没有吃,你快把鸡蛋吃了,去睡吧,鱼我来剖。”祥和说:“我不饿。”伸想拿刀剖鱼,晓兰抢先拿过刀,将鱼一条条剖开肚子,剔出内脏,又将内脏洗净,放在一只碗里,撒进盐腌了。又将剩下的煎蛋用碗盖好,放进碗柜。

数日之后,祥和一家三人坐在一起,唉声叹气,祥和说:“过几天我身体恢复了,再去街头替人画像,怎么也能挣到米钱。”晓兰说:“别再想这个心思了,要是再遇上小痞子,打你抢你怎么办呢?再说总不能一辈子靠街头卖画吧。”眼睛转向祥和爸,说:“爸,你说呢?”祥和爸说:“是啊,祥和,晓兰说的对,还要想办法找个固定的工作。”祥和说:“现在哪个单位不裁人?想进没有门路,等于是空想。”晓兰若有所思说:“你从前说过市计委主任是你小学的同学,还是同桌好几年的,他姓什么?”祥和想了半天,说:“他姓狄,可是小学同桌是二、三十年以前的事了,这么多年并没有来往,人家现在是当官,我们下岗失业,人家会理我们么?”晓兰说:“你就是怕找人,理不理是他的事,上不上门是我们的事,你不上门求助,人家怎么理法呢?”祥和爸也说:“祥和,该找人帮忙就当找,可惜我小学同学,青年时朋友都阵亡了,你们俩口子好好合计合计,我喂鸡去。”拄枴杖进了阳台。

晓兰说:“后天是星期天,当官的星期天肯定是不上班的,我们一起去他家看看。”祥和说:“他家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晓兰说:“死脑筋,这小小的静江市有几个计委主任,问一问,不就找到了吗?”祥和说:“我这脑筋真是死板透了。”片刻之后,又说:“第一次去人家拜访,总不能空手,可是家中一分钱没有,怎么办呢?算了,我还是去街头卖画吧。”晓兰说:“办法总是人想的,我去李大妈那里看看,能不能借几十元钱?”祥和说:“李大妈一个老人靠贩卖蔬菜,糊口而已,你没见她感冒了舍不得去医院,总是烧些姜汤对付,再说,借了,工作再找不到,拿什么还人家?”晓兰说:“以后再说以后的话吧。”离开房间,去街上李大妈菜摊那里。片刻之后,回到家中祥和问:“借到没有?”晓兰说:“李大妈手头,实在吃紧。”又说:“我去酒店洗衣房,看看能否先支付我一个月的洗涤费,顺便再问问狄主任的家庭住址。等会我要是回来晚的话,你和爸做点饭先吃吧。”推开门,推着一辆旧得快散架的自行车出门,祥和送到门口,说:“晓兰,早点回来。”然后去阳台陪他爸一道喂鸡,祥和将一些老菜叶子切碎,拌了点玉米,撒在一只硬纸做的食糟中,那两只鸡,约二斤重,毛色柔黄,眼睛明亮,围着他父子俩的脚啄个不停。暮春午后之阳光,多情和婉,万里长空,至阳台之上,照得饱食之鸡,不住展翅伸腿,竖懒腰,偶尔“咯咯”叫唤,音容惹人喜爱。

入夜,祥和下楼,等好长时间才见晓兰回来,夫妻俩上楼放好自行车后,晓兰又将一方便袋马鲛鱼放置盆中,然后直奔阳台,看探两只小母鸡,见已归巢闭目养神,便到房间里。祥和问:“事情办得怎么样?”晓兰说:“现在的人要么是心肠坏透了,要么是心肠好极了。”祥和说:“支取到洗涤费了?”晓兰说:“我好话说了有两萝筐,洗衣店的领班,就是不同意,我说要是帮帮忙,允许我支取一个月的清洗费,下个月我多洗二百条不要钱,他都不同意,最后竟说,他请客只要我陪他吃晚饭,他就考虑,呸,猴头戴帽子,像个人,他以为自己西装鞋履的算个啥,其实大酒店赚得是公款消费,公款消费的钱,哪一分不是我们下岗失业工人的血汗,那个领班凭什么拿那么多钱,还不是拿我们的血汗、骨髓!我见到这帮喝老百姓血汗的就来气,还陪他吃饭,临了让我骂了一顿。”祥和说:“可别瞎骂呀,你没见报上说有的大酒店保安,都像饿狼恶狗一样,打人、私设刑堂,还有的剁人手指,他们打你没有?”晓兰说:“没有,打我才好呢?我巴不得大闹一场,闹到法院、市政府,看看还让不让我们下岗失业的人活下去。”祥和说:“没挨打就是好事,不让支就不让支。”晓兰说:“下个月就是给我一千元一月,我也不替那店洗那什么鬼方巾了。”祥和说:“这样也好,反正天无绝人之路。”这时祥和爸过来问:“祥和那个同学的家庭住址察听到了么?”晓兰点点头说:“打听到了,就在岷江边上那个西花园小区18幢。”祥和爸说:“找到就好,明天要抓紧时间去拜访。”这时晓兰开始清洗马鲛鱼。祥和问:“这么多鱼,是除理品么?”晓兰微微一笑说:“这是一位卖鱼的大婶送的,当时我在西花园小区附近打听狄主任家的住址,那大婶正在小区附近卖鱼,闲聊中她说原先他全家四口人都下岗失业了,后来她丈夫与一个女儿一道帮人家带孩子,她自己与另一个儿女靠一辆三轮车贩些冷冻的海鱼,日子还可以,总比我们强。听说我们夫妻双双下岗,爸爸又有病,就抓了一袋鱼给我。刚才我说心肠好极了的人就是指她。”祥和父子说:“那样大婶积善积德,将来儿女必有好报。”晓兰说:“她还讲要是不愿意的话,就跟她一道贩鱼,不比上班差哩。我还真有点动了心思,要是祥和有了工作,我就去跟她一道贩鱼卖。再也不受大酒店那帮畜牲的气。”祥和说:“要是狄大杰不肯帮我找工作,我们俩一道去吧。俩个人还有个照应。”晓兰说:“唉,这鱼今天我做三条,其余腌起来,留过端午节。”拣了三条放一边,余下的上盐揉了,小心地放里厨的里头。

晚上,夫妻俩并肩半躺在床上,祥和犯愁道:“光讲去,一点礼物也买不起,怎么好意思上人家门呢?”晓兰默默无语,突然阳台上传了一阵小母鸡的争呼声。晓兰说:“把二只鸡杀了,去好毛,洗得干干净净的,带去也算是尽我们的心意。”祥和道:“人家当计委主任,手头权那么大,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听说那些当官的呕吐出来的东西,猪狗吃了还长膘哩,哪里会看上两只鸡呢?太寒碜了。”晓兰说:“他们宴席上吃得再好,那是公款买来的,不带友情,你送他两只鸡是带着小学同学的友情,这是不一样的,我不相信他们一当官,连什么情份都不讲,信全黑透烂坏了么?总还应当有几个人,未丧良心吧。”祥和道:“那明天就杀。”晓兰说:“明天星期六,杀了,后天去,不新鲜了。我看后天起个大早,杀好,收拾好,一旦天亮,我们就赶过去,大约等他吃完早饭的时候,我们正好到,这样以防万一他们出门玩,碰不到他们。”祥和说:“你想得比我周到。”然后又温情地说:“我们全家陷入困境,要不是你在苦苦撑着,真不知饿死多久了。”晓兰轻轻摇动头颅,脸靠向祥和的肩膀。临睡前晓兰说:“明天,我们替鸡加点餐,喂麦夫子,我到鱼市上,拾些死鱼喂鸡。”祥和说:“明天你在家里,我去鱼市拣死鱼。”晓兰说:“我是妇女,我去好,你是一家之主,人家看到会耻笑的。”

次日天濛濛亮,晓兰就起床,用温水拌了麦夫,打开鸡笼的门。两只小母鸡争忙跳至食槽前,欢快进食,晓兰低头看了片刻,返身关好阳台门,窝了只方便袋在手中,下楼去了鱼市。那里水腥味、鱼腥味,呛鼻子,晓兰干呕了两口,强忍住,眼睛在附近的垃圾摊上搜察,四周卖鱼的人声嘈杂。晓兰盯着一盆乌鱼、黄鳝、大虾,望了片刻,心想:“将来有钱了,每星期买两次,让祥和爸尝尝鲜。”等了好半天,晓兰才见到一清扫鱼市的农民工,手中的铁簸箕里有几条小鱼、泥鳅,一只鱼蟹,二个比巴掌大的死鲢鱼,又看到有一个老太婆手里攥着一团方便袋,估计她也是来拣死鱼烂虾的。晓兰稍让到一边,悄悄地等,那清扫工刚将铁簸箕中的杂物与死鱼蟹倒进垃圾摊,晓兰便抢步上去,用身子罩住那小堆死鱼蟹,迅速将死鱼蟹拣起放进方便袋,直起腰,头也不抬,快步离开鱼市,像是个小偷似的,一、二十米后才松口气,回头看见那太婆正吃力地蹲在地拣东西,晓兰心想,她一定是在拣自己刚才拣剩的十几只小虾。

回到家中,先将小鱼小虾、小泥鳅剁碎倒进鸡槽中,两只小母鸡吃得更加开心,不时咕咕轻叫。又将那只死蟹,那两条比巴掌稍大的小鲢鱼,二、三条大些的小泥鳅,十几大两指节长的青虾,放在水中洗净,清理好,然后撒点盐轻轻揉揉,又加几把小葱一点姜末,便放在锅里,打开炉门,不一会屋里飘起了清蒸鱼蟹的香味。

祥和爸在自己的房间问:“这么香,是不是鸡杀了,烧的鸡杂呢?”祥和来到厨房门口,说:“兰,又是那位大婶给你鱼了么?这清蒸的香味,好几年没闻到了。”晓兰说:“我在鱼市拣的,都是刚死的,鱼腮红红的,你跟爸快洗漱,准备吃早饭。”祥和抓起方便袋,说:“我也去拣些回来。”欲往外走,晓兰一把拦住他说:“我说了,怎么也不能让你去,你要是去了,邻居看见,我们一家脸上无光,快洗漱去。”祥和只好听从晓兰,晓兰将清炖鱼虾倒进一只菜盆,盖好端至桌上,将前一天晚的剩饭热了,分别盛了三碗端至桌上。

吃饭时,祥和爸,赞不绝口,说那鱼虾香嫩可口,祥和也说味道鲜美,晓兰说:“没有油了,要是有油,炸一下,再烧更好。”将那只蟹夹到祥和的碗中说:“爸牙齿不好,吃不动这蟹,你吃吧。”祥和爸说:“我才不吃那横行霸道的东西,一看到它,我就想起现在那些得志的小人,西装革履,拿大哥大,坐着轿车,在老百姓中横行霸道,要早知道我们战友的鲜血换得是这样的结果,当时我打他娘蛋的仗!”老头越说越激动,竟摔筷子于桌上,又说:“当年,我们穿着破鞋,寒天少衣,吃高梁团子野菜团子,跟日本人拼刺刀,为的是让中国老百姓过好日子,现在呢?是王八蛋享福,老百姓遭殃,我要是年轻几十岁,我就再找几个战友,专门去剁那些横行霸道者的爪子,看他们还能横行多久?”晓兰、祥和劝慰道:“爸爸别生气了,气他们有啥用,他们不过是有权的无赖地痞,其实比无赖地痞还坏,无赖地痞不过十年八年作践我们一次,而他们是每天都在糟踏我们的血汗,每天都在作践我们。”老头气得喘粗气,来到阳台上看小母鸡去了。这天中饭后与晚饭前,晓兰夫妻二人多次至阳台上为小母鸡加餐,中饭后喂鸡时,两只鸡吃得脖子鼓鼓的,并头卧在地面上,一付悠闲自得的样子。

次日即星期天凌晨,晓兰夫妻双双起床,匆匆洗漱,准备好小盆、开水、碗,便去阳台上捉鸡,两只小母鸡正在熟睡,见有人捉它们,便扑腾翅膀,祥和抱它仍们于怀中,两鸡继续闭目睡眠,至小厅中,将两鸡双脚绑在一处,绑第一只时,它发出“咯咯…哒哒”的遇难信号,另一只闻声猛地蹿至地,在桌上、桌下乱蹦跶,夫妻两捉了一会捉到。两只小母鸡在地上惶恐呼唤,两口子心里有些不忍,祥和竟将两鸡拢至脚边,用手自它们的冠部脊背抚慰,数下之后,两只小母鸡趋于平静,竟又闭上眼,渐入睡乡,晓兰说:“时间不早,杀吧。”祥和右手握紧刀,左手抓着一只小母鸡的双翅根,那鸡突然惊恐呼唤,另一只也惊醒,在地上乱扑腾,祥和用刀割那鸡的喉管,刚割破,那鸡用力一挺,落至地上扑腾,数声刺人心肺的哀鸣痛叫,惊得另一只鸡惊慌失措,同样扑腾急叫,晓兰将那鸡逮到自己的手中,取过秤和手中的刀,说:“你真是男子的身子,女人的心肠。”用力割断那鸡的喉管,将断口处对着一只碗,让鸡血滴至碗里,那鸡又哀叫数声,乱挺乱蹬,无奈晓兰用力猛,片刻之后。晓兰又如法炮制,将另一只小母鸡也杀了。祥和自炉上拎来水吊,倾开水于盆内,晓兰倒提鸡腿,浴鸡于开水中,反复数次,将大毛大把大把荨掉,又浴至水中,反复烫,见祥和欲往鸡身上倒水,连忙说:“别倒,别倒,那样鸡皮容易汤坏,你去再睡会,天还没亮,等亮了,我喊你。”祥和说:“我帮你荨细毛。”晓兰说:“你去歇着,不要弄得浑身腥气,到时见到老同学,人家嫌气。”用胳肘推他。祥和只得回到房间。晓兰忙了个把小时,拔尽鸡身上的所有毛发、毛管,又接了台灯,多次凑近,查看有无余毛。最后剖开两鸡的腹部,取出内脏,剔开鸡脏时,并两个鸡䏝洗净,重新置于鸡腹,见鸡脚沿有些黑斑,用刀刮尽,于水中涮了数次,将水轻轻甩干,放进方便袋中,然后将鸡肠翻开洗净,与鸡心肝肺一并腌了。

这时天濛濛发亮,晓兰去卧室叫醒祥和,说:“起来,换换衣服,准备走吧。”夫妻俩翻箱倒柜,找了半小时,才找出一身大半新服装,晓兰对着镜子,梳好头,又擦些香脂,祥和到隔壁同他爸说话,晓兰又帮祥和擦净脚上的灰。他爸问:“坐公交车么?”祥和说:“本来打算和晓兰骑自行车去,那辆自行车太旧了,支不住带人,就走去吧,反正六七里地,不算远。”然后夫妻俩,拎着两只杀好的小母鸡,下楼走了。

到了沿江边马路,南行,暮春之晨气,清新而怡人,碧水欢快南流,柳树青葱一片,水天相交之处,有少许轻烟淡雾,微风翻动路边意洋树叶,哗哗作响,江边之绿芦青蒲,道边之芳草野花,无不沿露带水,湿漉漉的,犹如沾满水珠的婴儿一样可爱。晓兰手指前方说:“祥和,那是西口花园。”祥和抬眼望去,只见半里路开外,绿丛掩映之中,有数十幢二、三层小洋楼,显得新颖玲珑别致,其它地方的普通居民普通楼房以及贫民区的破旧平房,与之相比,都如同丑小鸭灰姑娘一般,心想:“怪不得老百姓中传顺口溜说:‘当官好,当官好,当官的外快多,当官的洋楼小,’人家这样的住宅不一定让我们进哩。”到小区附近,晓兰发现上次给她鱼的大婶母子俩推着三轮车,正欲离开,晓兰说:“大婶,怎么要走?”祥和也开口道:“谢谢大婶前天给我们鱼吃。”又向大婶的女儿问:“怎么走呢?小区里的人吃完早饭要来买鱼的。”大婶接过嘴说:“谢啥,哪个人不遇到困难呢?”又说:“我们只是傍晚在这儿卖一阵,那时下班的工人,路过这里的多,西花园的人哪里会买我们的鱼,这样的鱼,他们连望都懒得望一眼,昨天有几个什么科长老婆局长老婆捂着鼻子走过我鱼摊,嫌腥还说我鱼臭,赶我们离开,气得我把她们刺了一顿,我说:‘你们的级别还低了点,你们要是不想闻这静江市的鱼腥,就嫁到省里那些大人物家当婆娘,要不搬到北京给那些好看戏的大老爷当小蜜。’昨晚我还特地将鱼车靠近他们的住房,气气这帮喝老百姓血汗吸老百姓骨髓的家伙。”祥和说:“大婶,他们没有打你,找你麻烦?”大婶说:“我怕她们找什么麻烦,等到老头去世,儿女成家立业,我找几桶汽油,跟他们一道归西天,人们说他们是新时代的南霸天、黄世仁、地主婆,我看哪,他们比过去的地主坏多了,我们一家四口人为啥下岗失业?他们把厂里的钱捞去吃喝嫖赌,捞去盖小洋楼,我们的厂子怎么不垮,我们怎么不下岗失业,那两个妖气的婆娘要是再嫌腥,我就不卖鱼了,拖点大便放在这儿,臭臭这帮害民虫。”祥和听了这番话,心中积压半年的闷气,消了一半,心想:“大婶看上去没文化,说起话来,在理在情。”晓兰望了表说:“大婶,我们先进去找个小时同学。”拉一下祥和,夫妻继续走向西花园,靠近小区外围栏杆时,祥和犹豫了,说:“现在才七点半,人家可能没吃完早饭,当官的有几个不睡懒觉的?吵醒了他们会不高兴的,一大早碰个冷脸,怪难为情,我们八点以后去吧。”晓兰觉得祥和的话有理,便与祥和站到一边看那小区,只见那栏杆的底清一色的瓷砖贴面,栏杆外表是一层银粉,柔和而不失光泽,顶端有花形装饰,每隔六、七米立一根绿色水泥预制柱,柱身有龙凤图案,柱顶有玉兰形路灯,青滕嫩蔓,爬满栏杆,红色黄花,依于绿枝翠叶之中,透过栏杆间隙,可望见小区内诸多草坪,青葱欲滴,草坪中间与四周的花坛,摆着不少牡丹、兰草,栀子花、玉兰花的香气隐隐随风飘散。祥和说:“你看这些小楼的色调多柔和,左右的那十几幢青一色欧式,白墙、红顶半拱园窗,中间的几幢一色烟玉色大理石砌墙,汉瓦顶、飞檐,你看那幢三层小楼,多么别致精巧!那二、三层的外廊像是红木雕成,真正的雕栏画栋了,难道那就是街上人常说的静江阿房宫么?”晓兰说:“管它什么宫,你看着那大门,狄主任了出来,就要上去喊。”祥和嗯嗯了两声说:“我在街上画画,经常听到人讲,阿房宫似龙宫,书记住宫殿,百姓口袋空。难道这就是王书记的住家么,这要花掉我们老百姓的多少血汗?”晓兰说:“别管那么多了,今天我们是来找狄主任帮忙的,等会见到狄主任,可别再说这些了,惹人生气。”祥和说:“可惜我没了画夹,这样的树木,这样的建筑,正是写生的素材。”仍然指指点点。这时栏杆里面,有个妇女,站在花坛边伸腰踢脚,两只眼睛,寒光逼人,两个腮凹进,远看能放进小核桃,突然大声说:“你们俩站在那儿指指点点的,干什么的?想偷东西吗?”那声音恶狠狠的,祥和说:“我们没偷东西呀!”那妇女走过来,手叉腰,说:“你们滚开,我看你们就像是贼。”祥和说:“光天化日的,你凭什么乱骂人。”那妇女说:“骂你?老娘一个电话送你们进局子里。”晓兰连忙陪不是,说:“这位大妈,我们走亲戚,天还早,顺便在这里看看风景。”那妇女说:“这里风景是你们随便看的么?快滚开!”祥和还想争辩,晓兰拉着他走向另一边。这时有个警察保安,手提胶木棒,电警棒一窝风走过祥和夫妇,说:“你们在这儿转悠啥?踩点么?想偷东西?想报复领导么?赶快离开!”其中一个人,抬起电警棒,指向祥和,一阵辟辟扑扑直响,那电警棒的顶端火花直冒,祥和有些惊慌,竟不知如何应付,晓兰说:“我们只是想到计委狄主任家走走,哪里想偷东西什么的。”开警棒的那人说:“现在的小偷、窃贼,都学会了诈骗,一旦碰到查巡,都能报几个领导的名字,想吓唬我们哪?没门!为什么职务不再报大点?就说来找王书记的?铐上带走。”几个保安恶狼一样扑上来,将祥和夫妇铐住,晓兰生怕装鸡的方便袋落到地上,用手拎着。那人又说:“现在真是人民群众当家作主了么?昨天哪来的一个野婆子,推着臭鱼车,污染这里的环境,还骂了我们书记娘子与局长娘子,怎么样?刚才我们不过是小小教训她娘俩一顿,你们要老老实实,进去了如实交待,否则,叫你们认认我老磨是什么人。”派个人带着祥和夫妇经过小区的大门口时,一个大汉方面大耳,西装革履正要上一辆轿车,见有杂乱人声,便转头一望。祥和望着那个大汉,高声叫喊:“狄主任,狄主任”晓兰机灵些,忙说:“狄主任,他是你小学一直同桌的祥和呀,快帮帮我们!”那大汉一怔,望了片刻,说:“祥和。”那几个制服,顿时个个目瞪口呆,垂手站立,那个开电警棒的,关了警棒,忙替祥和夫妇打开铐子,谦和一笑,说:“狄主任,对不起,误会,近来我们经常接着书记夫人与局长夫人的电话,说有人常在此滋事,所以我加强了巡查,早上见他们形迹可疑……。”狄主任打断了他的话,冷着脸方:“来找我的人就形迹可疑,就是想寻衅滋事。”抬高声音说:“不要狗眼看人低嘛,既然公安司法是人民的警察机构,就应当保护人民,你们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欺压人民?仅仅是形迹可疑,就可以铐起来,开警棒威吓么?以后你们当心点,再借什么名义欺压百姓,我扒你们的皮!”几个制服、保安搭讪着走了,祥和夫妇听到其中两句–“他计委又一管不到我们,凭什么你老磨怕他?”“你他妈要想在静江做官,不先摸个底吗?他原先是组织部的部长,我们局长还是他提拔的哩!”狄主任对晓兰俩说:“走,到我家去。”看了表对司机说:“九点半来接我。”祥和夫妇跟着狄主任走进一幢小楼。

进屋,狄主任叫来妻子,作了介绍,狄主任妻子,倒了茶,然后四人分宾主坐下,祥和有些局促不安,晓兰还是拎着那方便袋,搓着手,还是狄主任开了口:“祥和,现在在哪上班呢?”祥和将高中毕业后的履历讲了一番,说:“拆钢厂倒闭了,裁了九成人,我下岗一、二年了。”这时主任妻子说:“晓兰,你拎着袋了干啥?放一边,我们到一边聊去。”祥和说:“真不好意思,第一次来的,没啥带的,我只得叫晓兰把家养的鸡杀了,她半夜就起来,光荨毛就花了二小时。”狄主任夫妇说:“老同学了,还客气啥,你们的状况又不好。”

二个妇女,去了另一个房间,只听里面传来谈话声--“没想到嫂子这么平易近人,跟其他的官太太不一样。”“晓兰,我和大狄也都是靠自己奋斗上来的,有啥资格瞧不起人哩。”“早晨我们在小区大门口东面等待,怕来早了打扰你们,一个官太太,厉害得怕人,把我们赶走了,说我们像贼,你看,人一穷,在她的眼里,都不是好人了。”“晓兰,那女人什么样子?”“四十多岁,两个大眼睛,两腮下塌,能放小核桃。”“噢,别理她,她是逢人就斗事,原来是王书记家保姆,兼王书记的姘头,这些年老了,外面台姐、公关小姐、礼仪小姐都年轻,王书记养了不少小蜜在外头,她失宠了,整天跟王书记闹,经常要寻死上吊,王书记没办法,就派人引她吸毒,现在她瘾上来了,就回楼里吸毒,过足了瘾,就到处挑事,见谁都要抬杠子。”“嫂子,她不管怎样,倒有人养活她,你看我们家的祥和,老实头,见人话也不会说,二年多,只有靠街头替人画人头像,赚几块米盐水电的钱,被街头小地痞打劫之后,连这谋生的路也断了。公公又退休在家,常年有病,几年领不到退休金,我也是女人,可连个靠头都没有。”“那你呢?还上班吗?”“我下岗的更早。”下面是一阵沉默,祥和似乎听到了狄主任妻子夹带同情的叹息声。

祥和这时也悄悄打量那客厅,红木茶几、椅子,地毯虽旧,但很干净,花桌上有盆小黄扬,叶肥色绿,墙上紫红镶框中有一幅仿石涛的山水画,两边对联同样镶着紫红框,对联的十二字--“出污泥而不染,知涛险便回头。”祥和说:“你的画和字没有丢,不简单,从报上看,现在有几个当官的像你这样有童心呢?”狄主任说:“祥和啊,我是没有办法才进官场的,家中兄弟姐妹七、八个,父母原来都没有职业,我向往的倒是当个书画家。”祥和说:“你记得四年级时,我们一同去少年宫,那晚老师对你说的话么?”狄主任开心一笑,祥和接着说:“那老师说你我要到老都保持赤子之心,当时我不懂得什么叫‘赤子’,竟说:‘老师我们到老都保持红孩子之心么?’那老师当时的笑,我还记得。”狄主任说:“赤子之心,李贽名其为童心,恐怕我官场呆多年,已经很俗气了,那里还有什么童心?”祥和有点神秘地说:“瞧,你这房间布置得多清雅脱俗。这红木家俱,高贵而雅重。”狄主任说:“我这全是仿红木,我会花十几万去买那真红木家俱么?再说我们也是工薪阶层,凭什么买得起呢?我才不像他们呢?捞国库的钱,连茶具、饮具、碗筷都是金子的、银子的。往来中,我至多收些烟酒菜,其他一概不收。”祥和心里发毛,想道:“是不是他嫌我的礼物土气,在示意我呢?”忙说:“本来我们养两只小母鸡,准备下蛋给爸补身体,一想到多年不见,空手像个啥,我们夫妻俩今早二、三点就起来杀鸡,晓兰是个细心人,毛拔的干干净净的。”狄主任说:“你们以后来千万别讲客套,什么也不要带,我这里会缺啥?你提到大伯,我记住小时,放学去你家他总是拿糖果、水果给我,回家带我向他问好。等秋天我抽空去拜望他老人家。”看了表说:“现在这个计委主任帽子戴在头上,一天到晚忙不清的公务,祥和,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了。”这时,两个妇女自卧室出来,狄妻说:“大狄,想办法替他们俩口子找工作,他们真困难啊!”狄主任对他妻子道:“这个我会尽力办的,你拿几条好烟,几瓶好酒,还有人参蜜枣一类的补品,给祥和他们带回去,给大伯补补身体。”起身对晓兰说:“很抱歉,昨天财政部里有两个人来我们市,我必须去陪他们,你和祥和就在这里吃中饭,你说工作的事,过二天打电话来,或人来,我替你想办法。”出门走了。

晓兰忙自椅子边拎起装有鸡的方便袋,去厨房,小心翼翼挂到挂物架上。狄主任的妻子去了储藏室,提了四、五个大方便袋,里面有烟、酒、茶叶、蜜枣多种口服液、几盒进口的瓶干等等,放在一边,然后说:“你们俩坐着,我来做饭。”祥和夫妇说:“嫂子,没请保姆么?”狄主任妻子说:“没请,孩子在外地上大学,。我们俩口的家务,很简单,我自己做做就行了。”晓兰说:“天下的官太太都像嫂子这样就好了。”突然又说:“嫂子,别忙做饭,我们马上要回家。”狄主任妻子多次挽留,晓兰说:“爸身体不好,我们还得回去给他做饭哩。”狄主任妻子说:“既然你们有事,我就不强留了,望你们以后常来作客。”将几个方便袋,塞到晓兰手中,晓兰连忙推辞,道:“嫂子,我们来麻烦你们,就够难为情的,还往回拿这么名贵的东西,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呢?你们留着自己吃吧。”狄妻说:“我们有哩,别客气啦,从前经常听大狄讲小时经常去你们家,大伯待是怎样的好,这是给大伯的。”又找了五、六件衣服、裤子、衬衫装进口袋,塞到他们手中。祥和夫妇只得接了礼品,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狄妻一直送他们到花园小区的大门口。

祥和夫妻二人,沿街回家,脚步变得轻快了,二人有说有笑,路边的花儿也仿佛欢欣异常,于微风中点头向他们致意。到马路上时,晓兰四处张望,说:“大妈就在那里卖鱼的。”指了路边一棵榕树,祥和说:“这碍他们什么事,真不讲理。”在百货大楼附近,他们看到有一群人在吵闹,接着望见早晨铐他们的那伙人铐了几个摊主带走了,祥和愤愤地说:“土匪,十足的土匪。”晓兰说:“你没见他们在当官的面前像孙子么?”

默默走了一会,晓兰说:“祥和,我们看看这些都是啥烟啥酒?”蹲至路边,打开方便袋,说:“这是中华烟,这是红塔山,这是三五,这是万宝路,这酒,嘿,是精品洋河、五粮液,正宗泸州老窖,竹叶青。”手不停地扒方便袋内部,祥和说:“这少说也值一千多块。”晓兰想了片刻说:“这样的好烟好酒,我们拿回家有啥用,给爸留一条烟,一瓶酒,其他找个小店卖了,给爸买点鱼肉蛋,再给你买个画夹,买些颜料。”于是夫妻俩沿途要量了许多小店,见有个小店主四五十岁,圆胖脸,一脸和气,便靠近柜台说:“大哥,帮个忙行么?”那人笑呵呵说:“请进,看我有没有能力帮忙。”晓兰便说:“我们都是下岗失业的工人,上午去看了一位小时同学,他送我们一些烟酒,我们是消费不起的,家中又等钱买日用品,想把这些东西卖给你的店里。”那人说:“你看,我是开店卖货的,倒成了顾客了,不过七八年前我也是下岗工人,凭这共同点,你们打开让我看看。”晓兰、祥和将几种名烟名酒,摆到柜台上,晓兰又说:“家中还有个老年病人,卖了,我们还要买些营养品给他。”那店主又是笑呵呵地说:“我买下可以,但不能按原价,得打成六、七折。”晓兰夫妻俩一合计,说:“行,七、八折给你。”那店主说:“我给你高些价,打七折吧,怎么讲呢?谁叫你我都是下岗失业的呢?同病相怜么。”按了几下计算器,数了几百元钱,递给晓兰。夫妻俩去了菜场,买了一斤肉,一斤鱼,二斤蛋,又买了些米、面条,油盐酱醋等等,又去文具店买了画夹、颜料。

回到家里,祥和爸坐在阳台上听小半导体,问:“那狄小黑蛋,找到了么?”祥和说:“找到了,找到了,他多次提到你,给你带了许多补品。”将一条红塔山、一瓶精装洋河送到老头面前。老头点点头,开心一笑主:“看来小黑蛋做官,心没有变黑,还记得过去的大伯。”晓兰在小厅将肉、鱼、蛋等食物放置停当,便拿起长白参仔细看上面说明,轻声读道:“功能:大补元气,助长消化,增强心脏,安神益智,对身体虚弱,食欲不振,健忘失眠,神经衰弱,疲劳过度,嘘咳喘促等一切气血津液不足均有效用,增强性功能、防癌、抑制癌细胞扩散卓有成效,久服延年益寿。用法:1、嚼食:将人参蒸软切成薄片,晾干,盛于容器内,随时取出1-2片口含或嚼食。2、冲茶、将人参薄片4-5片置茶杯内,倒入开水,覆盖了3-5分钟后,服用。3、炖煮:将人参配适量的瘦肉或鸡肉一起烹炖食用亦可……。”便留一枝在桌上,又分出一袋参,一袋蜜蜂枣,一小盒饼干,单放于一方便袋中,喊道:“祥和。”祥和应声到小厅,晓兰又说:“将这些补品,送给李大妈,这两年,真不知帮了我们多少忙。不在家,就送到摊子上。”祥和拎袋出门走了。晓兰在后面补一句:“叫大妈来我们家吃晚饭。”

晓兰将那斤肉切成两段,留一段在碗橱,另一半洗净切成块,放到锅里炖了,余下的依然收藏到碗橱中,钝肉锅沸腾了,将锅端到一边,又蒸了碗鸡蛋,烧了碗麻辣鸡杂。

吃饭时,晓兰叫祥和替父亲开酒瓶,祥和爸说:“不喝,不喝,这么好的酒,留着端午节喝吧。”大妈说:“刚才我在摊子上听祥和说他那个当官的同学答应替你们找工作,这下可好了,将来你们做了工作,我卖不动菜了,就来你们家当保姆。”声音有些伤感。晓兰帮她夹了块菜,夫妻俩说:“大妈说哪里的话,我们两家还分什么你我。”祥和爸也说:“弟妹,不要愁,天无绝人之路,你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女。”

几天后某日上午,祥和正在屋内收拾刚买的画夹、颜料,他爸坐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眯着眼抽烟,那烟雾,缓慢飘起于半空,变幻不定。李大妈到祥和家问:“工作找好了么?”晓兰说:“大妈,坐坐,找好了,刚才祥和去外面电话亭打电话问的,他的同学说;已经同拆船厂的厂长讲好了,祥还回去画画,我找的是一个合资企业的食堂,据说每月工资有六、七百块。”大妈接过嘴说:“加上食堂吃饭不要钱,那可是每月千把块哩。”屋里顿时充满了笑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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