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与杀戮:军医的战争回忆录

作者:强·克斯铁特尔(美国)

伊拉克战争,美国海军陆战队第7团第1营进入巴格达一座宫殿。2003年4月9日。(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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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呼吸比喻,军人和医生的呼吸之道大不相同……

上一刻要像个军人呼吸,下一刻要像个医生吐纳。

方才专注子弹呼啸的声音,转瞬即是留神伤者的呼叫……

你拿捏分寸,不会逾越军人而变成野蛮人。

但军事教科书从没教过军医该如何自处……

2003年,伊拉克

一名士兵横躺在沙地上,头部底下有一大滩鲜血,嘴巴在空气中吞咽着。他的双目呆滞,头歪向一边,四肢一动也不动。他是一名年轻的士兵,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此刻应当是大学新鲜人,或者是高中刚毕业,一边寻找暑期打工,一边思考未来的人生走向。不出五分钟,他大概就会在你的脚边魂断尘埃,你的鞋底和军服都会带着他的血渍。

你拥有抢救他性命的医疗技能,你所受的战斗训练使思考和行动更加果决。你的反应充满自信,甚至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但你也深知,救回头部受创的伤患需要极大的运气。也许今天正是你走运的日子,你能救活伤患,因此感到心安。可是,这名士兵的头壳有一个弹孔,脑浆渗了出来,加上大量失血,你也会觉得到头来他宁可就这样命丧沙场,在离家千万里的地方,在其他同袍的注视下死去。你的直觉告诉你,眼下这名特殊的士兵有幸存的机会,也知道即使他能安然返乡,余生将在痛苦中度过。

若以呼吸比喻,军人和医生的呼吸之道大不相同,同时身为军人和医生则需要两者兼备:一个肺供军人呼吸,一个肺为医生效力。这种呼吸之道独特又奇异,由两类大异其趣的DNA纠结混合而成。

这种基因编码既天然又违反自然,杀戮懂得的和医疗一样多,方才专注子弹呼啸的声音,转瞬即是留神伤者的呼叫。它在两边来来去去,对双方又爱又恨。扣下扳机,包扎伤口。先是前者,再来是后者,均是战争时不可或缺的,让我从医生到军人又从军人回到医生,迅速切换身份,不假思索它们的差异,因为终究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上一刻要像个军人呼吸,下一刻要像个医生吐纳。战争,医疗。吸气,吐气。

军医的呼吸需要大举吸纳气息:要吸入战争如同吸入空气,牢记所有飞机的外型,学会心战和夜战、通讯和情报,当个弹道学和小组战术的学生。还要研究人体皮肤、心脏、肺和大脑的美妙与均衡,学习血液的化学及体内循环的物理学,观察完美步法的力学,在脸上、双耳及手背涂抹迷彩,让肌肉掌握肉搏战的速度,锻练到收发自如的境界,以及训练你的心智作战、双脚格斗、双手进行手术。你先教会手指认识最微小的病瘤和心跳的规律节奏,再教它们滚花钢制成的扳机和金属弹壳是什么触感。

听觉是呼吸的形式之一。注意聆听,它会告诉你何时应该战斗、哭泣,甚至死亡。声音是你的朋友,听得见表示你还活着。你听着手术仪器纷杂的声音、牧师的祷告声,或是陆军护士对伤患的轻声低语,即使伤患早已丧失听觉。你镇日守着心脏监视器单调的警示声,当它发出平坦的连续音调,你便按下静音钮,接着填写正式医疗表格,上面有“因伤死亡”(DOW)和“行动中死亡”(KIA)供你勾选,你设法让“因伤死亡”的数字保持最低。

你能睡就睡,但一听见直升机抵达的声音、伤兵的哀号,还有四肢和内脏被烧伤、破裂或肢体残缺不全的士兵无法言语的尖叫,你就得醒来。遇到火箭弹尖锐的破风声、小型武器开火的爆裂声,以及威力强大的土制炸弹发出的爆炸声,你必须有所回应。你随时提高警觉步履行进的沙沙声和攻击前的过分沉寂。

恐惧是自成一格的声音,你听得见各种模式:有的是喃喃低语返乡时断手断脚,有的是悼念同袍死得何其悲惨。你学会和那些震耳的声音共存,尤其应该逆来顺受的声音则说着你的医术永远不够高明,因为你救不了某个士兵的性命。你甩开恐惧,继续前行。

***

一名受伤的士兵就躺在眼前,她还有一线生机,但伊拉克的叛乱分子正朝你们的位置发动攻击,你们必须迅速净空、撤离,并且停下来还击。虽然你接受的是救人训练,但你也受过杀人训练,以致显得有些为难。你姑且抛开犹豫,戴上钢盔,毕竟你身处战火之中。射击一、两回合后,你的意志高昂,抓住伤兵的军服衣领,将她的身驱拖离沙地,全速冲刺了十八公尺之远。

你全力奔跑,那伤兵的双脚拖地,让你举步维艰。其他士兵帮忙将她抬上野战担架,你才得以逃出驳火区。她的右脚垂挂在外,一名医官抓住它放回担架上。她痛苦得呼天抢地,脖子上血脉贲张。那只脚几近断离,布满尘土,腿骨穿透皮肉和烧焦的军服,宛如断矛。你的伤患失血速度之快,已经危及了生命安全。此刻战斗正酣,但若不立刻在她大腿绑上止血带,她很快就会失血致死,你拿出一条,为她绑紧。

你们仍然身陷战斗中。伤兵的止血带滑开,腿骨也从伤口处冒出来,她又开始流血。你抽出军刀,尽力握住刀柄,手起刀落,从将断未断处切下那一截该死的大腿,任它弃置在黄沙里。她又哭又叫,你对她大喊:“给我闭嘴!”然后想像她真的闭嘴了。你再度设法绑紧止血带,为切断大腿的果决松了一口气。那是千钧一发,不容半点迟疑。你们必须前进,拖曳的断腿只会连累大家。断了一只脚,她反而能活得好些。

***

你摸索敌人的呼吸、研究他们如何作战、如何对待伤者和收尸。你观察他们的住所、文人雅士聚会的咖啡店,知道他们写家书的原因,在信中说了什么、隐瞒什么。你了解他们的祈祷和梦想、恐惧和家人,熟知他们如何用母语飙骂、他们读经和阅报的方式,以及孩子们有什么学校作业。他们土地的色彩和草木的气味,你了然于胸,你找到了他们河流的转弯处还有沙漠会在哪里变成山丘。

你读过《日内瓦公约》,你为了证明医疗人员的身份在红十会卡签名备查,转眼却抛诸脑后。你深谙战争法律,懂得何时可以权宜行事。你研读管理俘虏和战犯的手册,即使他们吐你口水、痛骂你是杀人凶手,你都知道有哪些规则规定了你的处理方式。你快速升高力道,但是哪些情况先动手再问话,你也一清二楚。你憎恨敌人,可是你拿捏分寸,不会逾越军人而变成野蛮人。你控制自己的呼吸,妥善运用医者之心和军人之心。你集中精神让两者合而为一,将全副身心彻底投入战争。

你可能置身枪林弹雨,别畏缩,将士们始终仰赖你正确的决定。纵使你为了在做决定时不会模棱两可而历经多年训练,就算兵马倥偬也能当机立断,但你依旧觉得“正确”是个模糊的说法。你在受训时表现良好,然而此刻你才知道那些战争游戏、紧急撤退情境是纸上谈兵。

没错!正是如此。这里是现实世界,这里的恐惧、鲜血和衰事货真价实。死亡是真的,战争是真的,你唯一能做的是适应它,保持呼吸并坚持到底。你紧握武器和弹药、军刀和防弹衣,连同医事包、绷带、止血带和吗啡一起随身携带。当你手握装备,恐惧和空虚的感觉油然升起。无论你的感觉如何,都必须迎上前去,恍如战争施加了魔法,让你转了性。

你正要出勤务,跳上悍马车或伤患后送直升机。时间扭曲了:你抱着士兵的身体,除了眼神交会那一瞬间,你们今生不会再见。不到一小时后,你送他们的兵籍牌和遗书回家。你忆起牧师为一名士兵念的悼词:“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战争可以证明此言不虚。

你以为已经受够了战争,无力的双手再也负担不起任何事物,请坚定你的心智、你的灵魂和祈祷――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连心智和祷告都已失去,那就和你的指甲或鞋底一起挺住,然后大口呼吸:吸气,吐气;军人,医生;战争,医疗。

***

你眼前是另一名鲜血直流的伤兵,他说他设法还击了,可能宰了其中一个混蛋。他抓住你的手问,他还有没有救。你告诉他没问题:“你当然有救。”

你要他深呼吸几次,告诉他后送直升机两分钟就到,再多忍耐一下。你替他注射吗啡并对他微微一笑,他要求你告诉他妈妈他爱她、告诉他爸爸他是个勇敢的军人。你说:“少废话,你自己去说。”

你知道他很清楚你必须这么说,让大家都能怀抱最大的希望。你也知道你们彼此都想开诚布公,但坦白不是容易的事。

同一天稍晚,一名刚到战区的士兵在第三天的战斗中死亡。他的脑袋被子弹轰开,灰质层塞在悍马车的缝隙里。你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命令医官将他放入裹尸袋。

上星期有一名伤患的双腿被炸断,他撑不到四分钟,只够他念完〈主祷文〉。附近有名士兵参加过为期四天的战斗救生员课程,他惊慌失措而且呆若木鸡,仿佛被时间凝固的兵马俑。他忘记如何使用止血带,只是不断大喊:“天啊!天啊!”直到你喝斥:“喂,给我镇定点!”才安定下来,在胸前比划了十字架,开始协助你处理另一名伤患。

***

为了讨论之便,不论是上星期发生的,还是之前的其它行动部署,假设你经历诸如此类的情境还能全身而退,你反躬自省得到的结论是:只要战争持续,陆军军医眼前就不断有伤患。你记得所有殉职的士兵,记得医疗小组、后送直升机驾驶、护士和外科医生的一切心血。你明白一件事:杀敌再多,他们也会杀你。战争永不止息,令你沮丧。

你从各次行动累积的经验都能发挥作用,你的医疗小组表现无与伦比,你让伤兵动手术的速度比其他战场都快,在他们横死沙场之前抢得先机。所有医疗资源和全体医事伙伴都能各尽其用、各司其职,在战地医院身亡的伤患少之又少。然而,假使有些士兵是在手术中或术后照护死亡,甚至是几个月后在美国本土身故,他们或许是死于感染、肺部并发症或呼吸并发症,你会遗憾未能多费一点心、多花一分钟、多一次有效的决定,因为结果将大不相同。

潜移默化中你明白:你无法为伤患做到极致。你脑海中的医生形象逐渐淡出,终于领悟到,你对战争的认识远大于医疗。

***

从战争第一天到最后一刻,你的眼前都有伤兵。你俯视他们,沙地印出他们的身形而显得暗沉。你仅仅迟疑了片刻,随即双手快速动作,俐落得像个医生。然后你吸了一口气,像军人一样呼吸。◇(节录完)

——节录自《 抢救与杀戮:军医的战争回忆录》/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强·克斯铁特尔(Jon Kerstetter)

身为印第安人,他在美国威斯康辛州欧奈达保留区的贫穷单亲家庭长大。努力成为IBM白领阶级后,在所有人都泼他冷水时下定决心一圆儿时梦,奋力进入大名鼎鼎的梅奥医学院攻读医学博士。顺利毕业并如愿成为急救医生的他,为了贡献所长,曾主动投身国际人道救援工作前往卢安达。四十二岁时投效军队,成为军医。在三次的伊拉克战地任务中担任美军的战地医生与飞行外科医生。

他和妻子现居于美国爱荷华市,育有四名子女。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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