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晓月窑家墟(13)

作者:容干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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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面对王勇敢白天扔下的空表格,父母失眠了几宿。

论年龄,大哥是符合政策上山下乡的,父母商议后考虑到他身体瘦弱,吃不消体力劳动,再说家里得留一个男丁父业子承。父母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说服刚念初中的二姐顶替大哥下乡当知青。大哥留在家跟着父亲学手艺来养家。

二姐打上行李依依不舍离家到生产建设兵团当上知青那年,她刚刚十五岁。

从小,我眼里的父亲有点木讷,寡言少语。尽管我是他疼爱的小儿子,父亲却偏偏捂紧他的记忆,像接生婆藏好她卫生箱子中的吃饭工具。父亲不想分享属于他那代人的沉重历史印痕给我。或许,他认为岁月静好、平安长大才是一个小孩应有的状态。他果然这样做了。

父亲颇得四邻乡亲的好感和尊重。他在那些终年侃着庄稼的干裂口唇,筑起如庄稼般茂密的堤围,竖起厚薄不等的希望,令那些歉收年月里的酸楚因此得到稀释。农人们满怀喜悦拎来花生、糙米和番薯答谢父亲,诠释土地的善良与秋风的厚道。那些朴实心灵焕发的色彩,加深他——一个乡间牙医的幸福感。

在我嚷着上学却上不成的那些日子里,母亲终于有一天带我上港城看望大姐一家。我在港城动物园第一次开了眼界,见到那么多的动物,心里乐开花。

没几天,大姐收到哥哥从窑家墟寄来的信,大吃一惊。信中让母亲速速回家,说是父亲的牙科诊所被封了,工具没收,不准做生意。父亲因违抗政策被罚到申莱村挖农田水渠……

母亲慌了神,搞不懂安分守己的父亲到底得罪了谁惹下的祸。母亲喃喃着这下子怎么办怎么办,唉声叹气个不停,然后匆匆收拾东西。在姐姐一家的关切焦虑中,母亲心急如焚拉扯着我转车回到窑家墟。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还不见父亲回来。等了一会,才见到父亲头发蓬乱,满脸疲惫地扛着一把锄头,一脚泥巴迈进家门……

一家人心事重重吃了一顿晚饭。我不安地望着他们。我的不安来自于母亲饭前说的:我们家没饭吃了,人家不让你爸镶牙,没钱收入买米买菜,以后你不得再开口要这要那,嫌东嫌西呵。我点点头。

母亲从一脸不服的大哥嘴里了解到事情原委。原来,在母亲带我上港城玩没几天,工商所、卫生院领导找上门来传达上级指示,通知父亲说不允许私人开诊所,根据上面政策,所有本辖区内民间医生必须按期尽快组织起来,走集体化道路,成立名称叫“联合防治诊所”的机构来统一颁证,统一管理,统一集中经营,自筹资金,自负盈亏——据说这是来自苏联老大哥的“医疗合作”经验,虽然“苏修”跟又红又专的新中国分道扬镳有些年头了,但这一份遗产还在继承着。

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辖区内民间牙医就他一个,其他联诊人员身份,不是在集体小药店坐诊的老中医,就是走村串镇的江湖游医。说白了,就是让技能不同、所学科目不同的五六个民间医生凑一个屋子来做生意,统一领工资,多劳多得。父亲马上感到压力山大,怎么组织?工资怎么发?营业店铺又怎么解决?在父亲仅十来平米的小门面凑大堆人来一起挣饭吃是不可能的,租赁新店铺的租金怎么分摊?对这项新生事物,父亲理解力超差,连向工商所、卫生院领导问了M多个为什么?问得领导哑口无言。

工商所领导终于失去耐心,沉下脸怒气冲冲大声喝道:“上级文件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让你照办就照办!你是不是还想政府拿钱给你这帮屌佬开店做生意?!你不想搞联诊,我马上封你店门!”

你想封就封,我怕咩?有点迂的父亲居然不识深浅地回了一句。

领导气歪了脸,指着父亲鼻子:好!你不怕!你等着。几个人二话不说立即动手收缴走父亲牙机车、工具箱。第二天,他们又过来,在店门上贴上了一个停业封条,拿了一个书面纸条通知过来,说父亲违抗国家法律,抵制联诊,暂没收牙科工具,处罚以劳动改造,到申莱村参加挖掘农田水渠一个月,以观后效。

父亲世界观出了问题,被罚劳动改造的地点离家不远,不足一公里距离,就在申莱古村场树林子靠近大片田野的地方,周边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父亲的任务是与一帮人挥锄挖一条排水沟渠。

从十多岁离开老家干上牙科这行后,父亲不再干过农活。他拿惯牙钳牙模具的青筋暴露的瘦长手掌,握起锄把来,动作并不熟练,但一锄一锄挖掘得很卖力。黄昏时,大家都下工了,他还在挥汗如雨锄土,工友收好农具回头说,阿叔,天黑下工了,明天再来吧。父亲抹抹额头汗水说,不要紧,这段快整好了,我再锄几把就回去……

大家都感到他迂。干这活又不发工资,监督的人也是做个样子就悄悄开溜了。劳动中人家都想方设法偷个懒,抽个烟筒歇歇脚,你老不但不抽烟,不偷懒,还自觉延时,这不是迂是什么?

干惯家务活的母亲心疼父亲不会干这农活,就去顶替他挖水渠。父亲留在家偷偷完成因主要工具被突然没收后的遗留问题:完成待镶的客户牙齿。工具少,摆弄起来难度大多了。

我记得母亲一手扛锄头,一手牵着我去到工地上干过一回。管工地的大叔见这样子,就说,这水渠没多少工了,我们人手多不差你一个,阿婶你要带小孩,明天不用来了。这事我和领导说说,你不用担心。

果然,父亲不用再去挖水渠了。不久,由二姐夫出头疏通,代表父亲向工商所领导求情,道了歉,送了点礼,解了封,要回父亲全部牙科工具。当然,政策还得执行是没得说的。

仅有五六个人的联诊所,经一阵酝酿,最后还是七拼八凑弄起来了。在靠近十字街头处租了一个新店铺,联诊所挂牌开张。江湖游医们在我家院子里架锅熬制中药“十全大补酒”,在他们自己家依祖传秘方配制一批跌打损伤药丸、药水,推出他们的新产品;老中医和牙医混一块营业,设了一个收款记账的……

开业后,联诊所里除了牙科客源基本不受影响,父亲业务一如既往外,其他人没什么生意。游医们不愿受束缚,认为广阔乡村才是他们的市场,是他们施展拳脚的地方,大家挤在一个固定的不伦不类小店,会没饭吃的;老中医既不在医院也不到药店坐诊了,也就没几个人找他看病。老中医如坐针毡。上门的客人都普遍认为联诊所就是牙科诊所,就牙科热闹些。但父亲也不满意。他业务量大,营业收入他创造了大头,分配上却要发工资。虽说多劳多得,可这平均主义他不服。父亲不再敢乱言语,只有用无声行动来抵制收入上缴的规定。出纳员因此与父亲有摩擦。财务形同虚设。如此种种,折腾了二三个月,这一伙人个个都心累。商量后,决定好聚好散了结此事。反正联诊所已建立了,符合自负盈亏政策,干不成不是他们的错。

联诊所散伙后,工商所、卫生院也懒得再过问这事。

父亲又回到了自家租的稻草屋铺面,乒乒乓乓地敲响了牙科小锤子……

窑家墟牙科不仅仅是一家店铺,它是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干了逾半个世纪的一件事情。父亲,以他一贯的自觉自律,默默养活家人的同时,脚手不停地为乡亲们镶了整整超过五十年的牙!父亲仿佛一位以乡间为战场的老帅,披着销烟站在他的牙科诊疗台前,一群携儿带女、高矮胖瘦不同脸型的人仿佛他的士兵,排着望不到头的队伍,走进小街走进他的营地,张口等待他的检阅……而这有点壮观的场面,他完全不知道。他观望的方式与我不同。

慢慢地,他,成了一座小镇一条小街不可或缺的符号。以致现在我一见到老家的人,都觉得他或她的爷爷奶奶或儿女辈都曾被父亲“检阅”过,是曾经忠诚的士兵。那些口型不一的嘴唇里,一定都咀嚼过父亲的故事。

即将进入八十年代的那个中国新年,腊月除尘日,父亲迎来一姗姗来迟的客户,她上门来镶牙了。父亲拿起早为她制好的假牙冠笑说,看来你是一个勤快人,忙得忘了自己没牙。那女子抱歉说是所长叔叔出了车祸,儿女在外地,婶子有病忙不过来,她只好到医院代照料了一段时间。原来是她叔叔和一位朋友开着皮卡公车去邻镇糖厂拉赞助年货时,途中车速太快翻车,这对哥们一个当场殒命,她叔叔断了一条腿和一只手……殒命的是临近退休的公社干部王勇敢,她的所长叔叔,恰是那位严令父亲搞联诊的工商所领导。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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