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四面墙正卷》(四十九)

麦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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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8月19日讯】第二章:再教育

(1) 课程安排

满载囚犯的大客车直接开进“二监”的大门,穿过一片平房工区,拐个小弯,停在一栋三层楼前,二楼的探头阳台上,立着三个一米见方的金属字:“监教楼”,楼口还挂着一个黑字白地的长木牌:“W市第二育新学校”。

监教楼对面,是个小型运动场,千米跑道围着个简易足球场,草皮很操蛋,一片低一片高的,很多地方露着黄土,生了秃疮一般。我们的车就停在球场边上。

押车队长命令我们下车站队,这时一个大块头的管教正好路过——俩杠俩星,级别还可以——问押车那位:“白主任,多少头啊?”

“45头。”被叫做白主任的笑道。

疤瘌五讨好地跟大块头打招呼:“黄科长好。”

黄科长看一眼他,笑道:“……疤瘌五呀,没呆够,又回来啦?还是花案?”

“不是黄科,这回打架。”

“操,有进步啊。”黄科长说着,举着一个细高的大茶杯溜达走了。

白主任大喊一声:“立定!”

我们慢条斯理地把身子直了直。

“朝前,沿操场右拐,听我口令——开步——走!一二、一二、一二一!”

我们趿拉趿拉地走着,也有几个很威风地甩着胳膊,擡头挺胸,感觉特棒,真以为自己是子弟兵呢。

对着操场一头,是规模不大的一个炊场,墙上贴着白瓷砖,显得很干净,几个围着白围裙的犯人正在院里洗菜。沿跑道拐过去,直行50米,白主任在后面尖着嗓子叫了声“立定”,我们正好停在一排小白楼前,牌子上写的是医院,望过去,正隔操场对着监教楼,大客车已经开走,拉背包的双排车在医院前面等我们。

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背包搂在怀里,跟着从楼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犯人上了医院二楼,才发现上面的隔离栅上挂着“入监队”的铁牌儿。我们面前已经摆好一张小课桌,刚才带我们上来的中年犯人正殷勤地用袖子擦着一把椅子,然后端端正正放在白主任屁股底下。

“这是咱入监组的白主任……都蹲好,欢迎白主任训话。”那个马屁精犯人冲我们嚷嚷。

“简单说两句啊。”白主任坐下来,威严地扫视着我们,很多人虚心地低下了头。

“跟别的见面会不同,在这里不能说欢迎大家的到来,毕竟没有人愿意到监狱来——监狱是什么?监狱是国家的刑罚执行机关!为什么要刑和罚,我想这个问题大家都清楚……大家既然经过了人民法院的依法判决,就要勇于认罪伏法,打消对法律裁决的抵抗意识,端正思想,积极投身到改造当中去,争取早日回归社会,和家人团聚。我们入监队的任务,就是进行思想教育,敦促罪犯正确对待未来的改造,在外面,你们可能会听到各种关于监狱的传言,对政府的改造方针和手段有许多不好的误解,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监狱不是黑帮组织,不是集中营,监狱的任务是要正确地执行刑罚,惩罚是必须的,但预防和减少犯罪,才是监狱存在的最终目的,‘惩罚和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目的’是我们的基本工作方针——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帮助大家打消对监狱的恐怖感,正确认识自己的改造环境。”

白主任讲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我受到震撼地擡头看了一下他的脸,白白净净的,微微有些发福,没有风雨沧桑的痕迹,不知道这样的脸,是不是可以信赖。

“然后想和大家谈谈心……”白主任的语调舒缓下来,嘴角画上了一丝笑意:“首先大家都是人嘛,其次才是罪犯,除了极个别被剥夺政治权利的罪犯,除了失去某些自由外,你们仍然象其他社会公民一样,享有宪法赋予的神圣权利,比如通信自由、言论出版自由还有选举权,都可以享受嘛,呵呵。你们可能因为不懂法而走上邪路,在法律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你们可能是第一次进入监狱,面对高墙、电网,也许会感到陌生啦、恐惧啦,但你们慢慢会发现,服刑本身就是一个改造自我的过程,监狱开设的思想、文化、技术‘三课教育’,将教给你们做人的道理和生存的技能,为你们回归社会打下坚实的基础。而每个有劳动能力的罪犯必须参加的生产劳动,更将使你们在荡涤灵魂的同时体会到创造价值、造福他人的光荣!”

讲到这的时候,在楼下跟黄科长打招呼的疤瘌五“嘻嘻”了两声,白主任收了声,皱眉望着下面,我赶紧低下头,生怕他以为是我在嘲笑他。我觉得白主任的理论水平还是不低的。

沈寂了一小会,白主任继续热情地说:“虽然你们曾经误入歧途,但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啊,只要你们还有未泯的良心,还有美好的追求,还是同样可以拥抱未来的。当然啦,走向明天的路不会一帆风顺,仅仅依靠你们自己的力量也是远远不够的,你们需要一只高擎的火炬帮你照亮前进的方向,啊!需要一只有力的臂膀帮你们迈出坚实的步伐,啊!需要一位元高明的医生为你们诊治隐藏的疾患,还需要一位元循循善诱的良师给你们讲解弃旧图新的道理啊!——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有一只高素质的管教队伍,他们就是那盏火炬、那只臂膀、那位医生和老师!只要你们相信自己,相信政府,就一定会有机会拥抱明天,为社会和国家……做出辉煌的贡献!”

站在白主任后面的犯人带头拍起巴掌,我们醒过闷儿来,一块鼓掌,疤瘌五拍得最响最持久,大家都停了,他还在啪啪啪地玩命,有人笑起来,白主任和那个中年犯人都望了一下疤瘌五,把他的脸模记在心里了。

白主任一走,马屁精立刻横起来:“刚才谁起哄,不想活了是吗?……马力,出来登记!”

答应一声后,从监室里跑出一年轻的小平头,手里拿着本子和圆珠笔:“一个个来啊,你!”他点着最前面的一个脑袋说。

“姓名、年龄、籍贯、学历、案由、刑期、几次犯,都说清楚啦!”马力拿圆珠笔点答着桌子说。

一边听他们登记,我一边算了算,45个人,花案去了近半,25个多次犯。

登记完,开始分号儿,我们十几个有板疮和疥疮的单开了一个监室,纸盒匠屁股上就起了个小疙瘩,也冒充病号混到我们屋里,他以为病号会有优待呢。换了地方,不好意思再喊他代号了,开始叫名字:薄壮志。

铺是通铺,以门为界,对面各搭了一排木版,一边可以躺六七个人,并不拥挤。我们在阴面,从窗口可以望到球场和对面的监教楼。

薄壮志站在窗前,象泰坦尼克号上的露西一样张开手臂:“啊,监狱,我来啦!”

“操你妈的回铺上盘着!”苟组在门口叫道。

在一片笑声里,薄壮志飞到铺上盘起腿,平视前方,面带微笑。

对门的疤瘌五喊道:“组长,给大伙弄点开水吧,赶了半天路,口干舌燥啊。”

苟组仰着脸道:“你哪那麽多鸡巴毛病?你以为这是你们家?”

“我这有啤酒你喝吗?温乎的。”马力说。

疤瘌五道;“嗨,年轻轻的怎么跟大人说话哪?你妈把你撒社会上也放心?”

“你个怪鸟,找捩是不是?”马力往屋里跨一步叫着。苟组也怒冲冲进了那屋:“就你还多次犯?这么不懂事!该给的面子我也给你了,以前你混得啥样我不管,现在得从头来!

疤瘌五的声音:“苟组我看你岁数比我大,我不跟你叫板,你是管这个的,我不计较。那小逼是哪露出来的,胡萝卜装人参啊,跟我唱数来宝?”

马力咋呼道:“我看你是不想过今天了!”

“哈哈哈哈。”疤瘌五夸张地一笑:“癞蛤蟆打呵欠,好大口气,你动五爷一根毛儿看看,算你有尿!”

马力被调戏急了,“砰”一声跳上铺板,然后就听对门一阵倥倥的板子响,我们都挤到窗前看热闹,别的屋里也出了动静,有人起哄地喊:“杂役打人啦——救命啊——”

苟组手忙脚乱地先拉下马力,又冲出来平息骚乱,在号筒里一顿臭骂,大家哄地一笑,回板上盘好了。疤瘌五还在那里叫号儿:“小逼孩子毛还没干呢就跟我来?!五爷拉拉的尿比你喝的水还多……”

“省省吧你先!”苟组冲疤瘌五喊道:“欺负我一经济案不敢动你是嘛!队长回来有你好看!”

旁边屋里有人鄙夷地“呕”了一大声,我们跟着笑起来。

盘我边上的一老花案说:“疤瘌五是大街上养活孩子,逞逼能呢。”

对面铺上一个豁嘴儿说:“多次犯都知道,头一炮要打响了,以后好混。他就是想在这现一把,先把点儿长上去。”

老花案不屑地说:“猴子唱戏闹的欢。”

***

两个小劳作擡个水罐,到楼下炊场弄了半下热水来,一屋先发了一摞小号的铁瓷盆,然后挨个屋送水,服务得很周到。

喝足了温暾水,百无聊赖地翻着“58条”,阳光把对面屋照得亮堂堂的,我们这边显得有些阴暗。薄壮志问老花案:“这入监组干活吗?”

“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回进来,应该不干吧,就学习呗。”

“美的你!”对面的豁嘴儿道:“按理一监还应该学习呢,不是照样小豆子捡得心忙?”

薄壮志祈祷着:“千万别捡豆子啊,真服了。”

我看豁嘴儿也是个进进出出的前辈了,就问:“这入监组得呆多少日子?”

“一个月,这叫过新收,下了监区到队里还得过呢,最苦的就是下队过新收,简直狗都不如。”

“熬吧。”老花案叹道。

呆会儿午饭一到,有人就开始骂街,素炒土豆片有些夹生,刀功差点,切得太厚了,倒是很舍得放盐,想象得出掌勺那位是个豪爽汉子。

下午苟组喊了两嗓子,由白主任带着,把队伍拉进了监教楼,进们一看,楼筒子竟然有100多米长,走在里面感觉阴森森的,一进门,疤瘌五就指着右手的“禁闭室”牌子介绍:“这是独居。”白主任喝道:“嘴关上!”

夹道两头,是横向的两排监舍,和楼筒子用铁栅门隔开,夹道的两侧墙壁上都是学习专栏和一些书法作品似的标语,来不及细看,只扫了一条:“服刑一分钟,改造六十秒”。

上了三楼,又看见一块“第二育新学校”的招牌,不过这块是横在门楣上的。拐进去,还是幽长的夹道,看来这监舍盖得也够学问,没有熟人带着,真不容易摸出去呢。往里走,才看清那些房间的门上,贴着“小一”“小五”“初二”的牌子,里面黑板讲台课桌课椅也摆得齐整,墙上贴着高尔基、李时珍、居里夫人等的画像,一不留神,真以为进了哪所学校呢。

“今天看录影学习入监守则跟生产安全规范。”苟组一边招呼马力调试录像机,一边站在讲台上,人模狗样地讲着。他背后的黑板上,还留着几道小学应用题。

毛毛望着黑板问:“高中课没有啊?”

疤瘌五道:“我就差博士没念了,刚读到博起就进来啦。”大家哄地一笑,外面正经过的白主任站在窗口问:“小苟怎么这么乱?”我们又笑起来。

苟组连忙吆喝我们安静。白主任没进门,站在窗外说:“我看你们当中好象有几个态度恶劣的,如果谁想当害群之马,政府一定会对你的挑衅报以颜色!希望大家好自为之,自重自爱。……小苟,开始吧,小苟。”

听白主任“小苟小苟”地叫着,我们忍着笑,把目光投向电视萤幕。

横窜竖跳地花了一会屏,一个英俊的警官坐进了录影里,手里拿本书,斩钉截铁地念着“入监守则”。拿眼一扫,白主任已经走了。

接下来又看了盘讲安全生产的带子。

疤瘌五趴在桌上打着胡噜,看样子并没有真睡,诚心哗众取宠。苟组冲空空的窗外招呼一声:“白主任。”疤瘌五立刻机灵一下坐直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萤幕,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疤瘌五回过味儿来,笑道:“苟组,拿哥们儿藕(呕)?荷花您要不?”

“我以为你谁也不怕呢。”苟组也笑了,有些轻蔑。

“戚,我那是给他面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队长算个鸡巴?”

带子放到头了,大家又回到入监组,马上又叫盘板儿,真没劲。晚饭后还是这码事,连个电视也没有 ,铺上两排人,盘着腿对脸地相面,一直熬到9点半,才让拉尿、洗漱,10点钟开始铺被睡觉。

上厕所时,发现我们旁边还住着一些人,一打听,原来教育科就在入监组旁边,那些都是教育科的犯人,白天到监教楼里上班,如果没有课,晚饭前就可以回来自由活动了。入监组隶属教育科直管,白主任就是教育科最大的头子。

当晚睡得很实,转天也醒得早,一摸口袋,才想起烟被收缴了,有点失落,磨磨蹭蹭地穿好囚服,把窗户轻轻拉开一条缝,做了个深呼吸,空气很新鲜,看见对面监教楼里出来两队犯人,分流向道路两方,奔各自的工区去了,起床铃还没有打,应该不到六点钟吧。看来队里面还是真的很紧张,心里不觉有些虚。

吃过早饭,苟组告诉大家集合:“带上饭盆啊,后两顿都在外面吃啦!”

豁嘴儿口齿含混地抱怨道:“看了嘛,这就开始干活啦!”

“怎么不学习了呢,学习多好,我就爱学习。”薄壮志一边拿着饭盆朝外走,一边惆怅低嘟囔着。

(2)较量

白主任把我们带到昨天看录影的楼层,在中厅里背着手,手里拿个小本子(我注意到他一出现在犯人面前,手里总是拿个小本子),看苟组整好队,晃着小本子(原来是道具)说:

“这个昨天吧,大家一起上了跨入监狱大门的第一课,从思想上做好了改造的准备。从今天开始,大家就要参加适当的劳动,为将来到监区劳动做好准备,掌握劳动技能,也是大家立足社会的本钱嘛……小苟,你安排吧。”白主任终于点明主题,说完,背着手走了,攥着那个小本子。

苟组马上把人员分成两组,指着挨间的两个空教室说:“一会下楼扛豆子,咱们一共是360包,别紧张啊,不是叫你一天捡完……你,你,还有你留下码垛,其余人都去扛包……马力,你带他们下去。”留下的三个,都是看脸色不善的主,包括疤瘌五,神情都有些得意。

“操他妈咋到哪全是豆子哪!”薄壮志抗议着随着我们往楼下走。

马力带着游击队在楼道里疾行,拐来拐去,到一楼,穿过一个大铁栅栏门,进了三监区的地盘,楼道里堆的全是麻包,整个楼道弥漫着尘土,散发着豆子的霉味和厕所的气息,令人窒息。透过敞开的门窗,看见监室里的犯人都坐在铺前,把豆子铺在铺板上扒拉着,不会整个二监都捡豆子吧,而且这环境也忒差啦,整个一猪圈啊,跟一监简直一天一地。我一边跟上马力,一边皱起眉头。

出号筒,是个宽阔的门厅,也是堆满豆子包,几个犯人正在乍咋呼呼地检验,一个没过关的老头正被杂役狂抽着嘴巴,现场看不到穿警服的人。

马力带我们出了楼口,指着一辆严重超载的大拖挂解放:“卸!”

大伙儿当时就晕了,硬着头皮绕过矮栅墙,仰望着庞大的豆包愣神,都在车边立着,没人动手。我朝外望了一眼,发现越过一道栅栏隔断,就是操场,琢磨了一下,还是没有弄清这个监教楼是个什么结构,从前脸看,不就一直筒子吗,里面咋那麽多弯弯绕?

正想着,马力杀猪似的叫起来:“操你妈的,我不动手就都耗着是吗?”

二子站在楼口道:“马力你跟那老苟就是他妈废物,瞧你们把新收给惯的,不打残俩叫‘过新收’吗?”

50公斤一包的豆子,扛在肩上只是稍感吃力,顺原路往回走,绕啊绕的,还要上三楼,就不怎么好玩了。第一包总算安全送到,几个来回后,就看见老花案正在半路上歇着,豆包放在脚下,望着过往的犯人说:“兄弟,兄弟?帮忙抽下肩儿嘿。”谁也没拿正眼看他。马力从远处奔过来,手里拎一根短棍:“老逼这躲滑哪!”

老花案急忙弯下身,挣扎着把口袋朝肩上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就近给他抄了把手,总算摇摇晃晃站住了。老花案感激地看我一眼,还没迈脚,马力就追到近前,轮起棍子,“啪”地打在屁股上,老花案惨叫一声,出手一挡屁股,口袋从肩上坠了下去,摔在地上,“夸”一声震断了缝合线,大白豆兴奋地四散而去,一个刚到跟前的弟兄措脚不及,下面一滑,也站不稳了,扛着包就冲厕所里去了,“窟嗵”一声,然后是一阵叫骂,我当时笑出了声,后面的人也大笑着,都扛着包晃起来。

马力大怒,挥舞大棒,照老花案身上乱打,打出一片嗷嗷的怪叫。二子在门厅口上冲这里喊:“力力,刚有点那意思啊。”

马力一脚把老花案踢到墙边:“靠边……你们别愣着,快他妈扛!”回头又是一棍,打在老花案大腿上,老花案搂着腿蹦起了高儿,有人从后面推我一下,扛包的大军又流动起来。

二子在那里遥遥助威:“老哥我都打折一捆镐把啦,跟这帮傻逼不玩狠的不行,治军必须突出一个严字!” 马上,老花案叫声又起。

身子真的给关虚了,对付几包豆子那麽费劲。单肩扛累了换双肩,又学别人的样子背驮了一趟,熬到第八包,真的有些吃不住劲了,半路上看见薄壮志坐在包上喘大气,眼睛还一个劲瞟着走廊,怕马力冒出来。

看我过来,薄壮志可怜巴巴地说:“哥们儿歇会吧,一会咱互相抄个肩。”

我说:“走吧,就这一包了,咬咬牙就到了。”一边给他搭上一只手,蹭着墙边把豆子上了身,却怎么也扛不到肩上,我也不敢放下包帮他,这包一放就上不来了。最后我说你先挺着吧,回头我接你来。

我扛着豆子磨蹭到教育科的楼口,艰难地上了两级台阶,腿酸疼得象要抽筋,腰也似乎折断啦,手扶栏杆聚了口气,一叫力,终于又上了一层台阶!

……我终于泄气地坐下来。溜墙根把包顺在了楼梯上,看着一双双脚艰难困苦地从我眼前踩过去,心里有些悲惨的感觉:这两年多要都这么过,还不把人整废了?

毛毛蹭到楼梯口看见我,也泄气,重重地把麻包扔在地上:“我也歇会儿吧,受不了了!我操,腰里跟插了把刀似的。”

“出去别变成铁拐李啊。”我苦笑道。

毛毛仰天叫一声:“操我亲妈妈我再犯罪!”

我笑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你犯什么病?”

“我以后真不敢犯法啦,我现在就改造好了,回头我找政府去,让他们考我,快把我放了吧,真他妈受不了啊,刚才你看三大队那杂役怎么打犯人了吗,太恐怖啦。”毛毛坐在麻包上,一边撩起囚服擦汗,一边紧张地说着。

歇了一小会儿,我拉起他:“发昏当不了死,走吧,咱俩搭着。”

我跟毛毛分两趟搭着那两包豆子上楼。放下最后一包豆子,我“妈呦”一声,溜墙根坐地下了,毛毛在我旁边坐下,喘着气说:“麦哥,得赶紧告诉家里找人啊,这么下去死定啦。”

***

“一人一包,开捡!” 我们还没喘匀这口气儿,苟组就在楼道里吆喝开了。

疤瘌五咋呼着:“快快!”

我跟毛毛说:“占着靠窗户这块地方啊,太阳照着,还暖和点。我去拉豆子,还咱俩搭帮。”毛毛说:“你去吧,我正懒得动劲呢。”

我往返两次,拽进两麻包豆子,先倒出半包来:“塌实干吧,没听主任说嘛,要通过劳动改造,让咱们掌握一门生产技能,将来到身会上也是一谋生手段不是?”

“操,捡豆儿高手?”毛毛让我说乐了。

薄壮志把豆子包挨在我俩边上,讨好地说:“麦麦,毛毛,我也跟你们搭伙吧。”

我还没说话,毛毛就一摆手说:“饶了我们哥俩吧。”

薄壮志惆怅地摸索着缝合线的头,解了半天,才哧拉一下拉开,扒开口袋嘴儿一看,立刻大叫起来:“我这包怎么这么差?”

我跟毛毛搭眼一看,都笑起来,薄壮志那包豆子太难捡了,杂质多多。我和毛毛也笑嘻嘻地深表同情。

薄壮志哭丧着脸蹲下去,望着豆子发呆。苟组溜达过来,踢了他屁股一下:“守灵哪?”

“组长,我这包太次了,能不能换一包?”薄壮志可怜巴巴地申请。

苟组“嘿”了一声:“开什么国际玩笑?命苦不能赖父母,是你点儿背,卖把力气吧兄弟。”

“跟他费什么话,捡不完让他背回去。”疤瘌五从旁边那间屋折了过来,看着薄壮志的豆子说。

苟组一愣神儿:“哎我说你咋还不捡去?”

疤瘌五脸色有些不爽,皱起眉头说:“这次回来,就没打算摸活儿。”

苟组歪着脑袋给他做工作:“兄弟这么着行不?你上次混的啥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有成绩,算我眼拙没看出来,真想耍巴,您下队耍去,入监组统共就呆这么两天儿,活儿又不累,怎么你也别弄出格儿的啊,那样我没法管大伙啦,面子咱得互相给不是?”

“不是我不给面子。”疤瘌五耍着诬赖:“我不能丢那个份儿,不信哥哥你看我表现,皇上二大爷来了也不干!”

马力闻声走了过来,可能在楼下二子给他打的那股子气还没泄呢,一听疤瘌五的话,立刻就嚷嚷起来:“吹牛逼你吹错地方了吧!”

“吹你妈嘴上啦?”疤瘌五横着脖子,根本不把小马哥放在眼里。

马力嘴茬子跟不上,恼羞成怒,上去就是一拳,疤瘌五不防,趔趄一下,当时就红眼了,疯狗似的扑向马力,被苟组在后面一把抱住,马力趁机又给他肚子上来了两拳:“操你妈的,跑这撒疯来啦!”

疤瘌五咆哮着:“敢惹你五爷爷?今儿我叫你后悔一辈子!”说着猛一下挣脱苟组的拥抱,直奔墙角,抄起一把立在那里的铁锨,冲了回来,屋里的人都赶紧朝边上让了让。苟组慌忙迎上,紧紧攥住锨把,用力夺着。疤瘌五叫嚣着:“你放开,今天非给他长长见识不可!”

马力悠闲地晃着脑袋:“苟哥你放开他,看他咋现,这种人劳改队里多啦去啦,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唬谁?有本事把我脑袋切下来!”

苟组回头喝道:“马力你也给我关!滚一边去!”

马力笑嘻嘻地出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呸”了一声。疤瘌五还抓着铁锨和苟组强烈要求着:“你给我这个,看我不开了他?”

这劳改队就是厉害,大铁锨也随便乱扔啊,看守所里连根钉子都不让我们摸着。后来知道那铁锨是劳动工具,撮豆子用的。

疤瘌五看马力走开,苟组又不给他机会,就松了手,瞪着门外骂道:“小怪鸟!耍横也不看看地界?半夜摘茄菜,你不分老及嫩啦,别让我逮着茬儿,一次就砸服你驴日的!”

“什么鸡巴豆子,整个一怪蛤蟆!”离我不远的一位中年汉子骂道,顺手把一把杂质扔到楼下。那汉子30多岁的样子,身材不高,长得精练,一直默默地扛包捡豆子,话不多,大家都没怎么注意他。我和毛毛都听出那汉子含沙射影的意思来,不觉相视一笑。

疤瘌五翻楞一下眼皮,把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认吃个哑巴亏。

苟组丢一句“捡不捡,你自己琢磨着办吧”,甩下疤瘌五走了。疤瘌五哼唱着“万里长城永不倒”,坐在我们那包没打开的豆子上晒起太阳来。

薄壮志看我和毛毛四只手鸡啄米般麻利地捡着豆子,郁闷地说:“下了队,我就申诉,受这个罪太窝囊了。”

我们没理他。薄壮志威猛地在豆子堆上捣了一拳:“申诉!一定要申诉!”

疤瘌五笑道:“咋啦哥们儿,觉得冤啊?”

“冤,太他妈冤啦!”薄壮志放下豆子,带着终于找到听众的欣慰,激动地跟疤瘌五说:“我原来就是一开出租的,那天晚……”

“打住,打住兄弟,您要觉得冤,赶明儿跟检察院的说去,到这里边,谁管谁呀!甭问,头回进来吧?刚进来都觉得冤,要我看还都判得轻哪,都毙了才省心,共产主义就他妈实现啦,咱都是绊脚石啊!”

我说薄壮志:“你快点捡吧,真想背回去呀?”

疤瘌五冲我说:“麦麦,你也别假实在了,漏怯,让人一看就头回进来。”

“头回丢人?谁没事老往这里跑?”我轻描淡写地挖他一句,懒得再理他。

疤瘌五撇着大嘴煽乎道:“不对啊,象我头回进来时,跟你一样嘛也不懂,净挨算计了,再回来就都成人精啦,也该算计算计别人,找找平衡了,哈哈。”

疤瘌五正吹牛,苟组护送着白主任走了进来:“谁叫王福川?”

疤瘌五笑脸一收,站起来道:“我啊。”

“为什么不参加劳动?”

“我没说不参加啊,今儿脑袋疼,看豆子就晕。”疤瘌五愁眉苦脸地说。

“以前几大走的?”

“三大。”

“那会儿看豆子晕不?”白主任关心地问。

疤瘌五愣了一会儿才说:“那阵我盯床子,豆子就那麽回事,不过那以后就落了病根,看见豆子就花眼,到农村看见豆子地都绕着走。”

薄壮志低头捡着豆子,听疤瘌五一说,呵呵乐了两声。

“行,我一定把你分回三大去!让你晕到底!”白主任的声调突然就高起来。

白主任接着说:“我问过黄科长了,你上次服刑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嘛,怎么越来越抽抽呢?头天来的时候你就出洋相,我没理你;到组里你又跟杂役干架,我也放了你一马,就是考虑你是个老犯,应该知道进退,所以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还变本加厉,气焰嚣张到要反改造的地步上啦!”

“哎呦白主任,您可别给我戴高帽儿,反改造我可不敢,我真脑袋疼……”

“马上我就让你屁股也疼!”白主任叫道:“到底干不干活儿?”

“我没说不干,等我脑袋好……”

“马力!马力!!”白主任吼起来,马力从旁边屋里一边答“到”一边跑过来。

“把家伙拿来,给他治治!”白主任命令。

“哎!”马力欢蹦乱跳地跑了。不一会儿,拎着根一米来长的木棍回来,殷切地望着白主任。

“说吧,王福川,干不干活?”

疤瘌五出口气:“现在的管教,是不允许体罚犯人的,您是教育科的主任,更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白主任微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给我上开课啦?我干了20年了,没打过一个犯人,今天也不会让你脏了我的手……马子,除了屁股,不许打别处。”

“是!”马力话音未落,棍子已经“呼”地奔疤瘌五的屁股下去了——“啪”!疤瘌五一挺身子“哦”了一声:“小逼你公报私仇!”“啪”!“啪”!马力不管那套,尚方宝棍在手,只顾撒欢地轮,看样子好久没这么痛快淋漓地发泄了。平时跟着苟组这样的窝囊领导,压抑的?

不到十下,疤瘌五就趴在豆包上了,马力一看,更顺手啦,干脆把棍子举过头顶,“啪”地一下给个结实,疤瘌五“嗷”地一声,叫道:“停,停!”

马力怏怏地住了手,看一眼白主任,白主任面无表情地问:“王福川,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认识,认识。”疤瘌五咬着牙说。

“干不干活?”

“……”

“啪”,马力朝屁股上又给他一下:“主任问你话呢,哑了还是聋啦?”

疤瘌五肯定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一松口,可就前功尽弃啦,还白落一挨揍,白落一笑柄,终于,这小子一闭眼,叫道:“不干!打死也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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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黑洞

    香香调走了,前铺的几个,尤其是金鱼眼,还不断隔墙骚扰他,那边也积极反馈过来修理谍报的具体消息,不过,估计这两天他也该转到他户口所在地的分局了。晚上提起来,丰子杰感慨地说:“看着人家出了门就回家,我呢,出了这个门,就得进那个门,唉,大家以后好好盯自己的案子吧,往好处打,我是没戏了,再好也就无期了。”

  • 那家伙把铺盖在号筒里放下,脸正对着我们号门蹲下,劳动号的胖子和一个瘦老头跟往常一样,被值班的穆管招呼出来,一件件检查他的随身物品。看那小子眉目有些刁钻,蹲在那还不安分地乱翻眼珠子呢,丰子杰冲外“嘿”了一声:“嘛案?”
  • 第三章:换汤熬药

    (1)换届前夕

    6月25号,庞管就来通知丰子杰说:“明早上穿利落点啊,六二六了,公判。”

    丰子杰这两天正等判决等得上火呢,公判的可能性也早考虑到了,这是搞运动留下的后遗症,赶上什么日子了,就整什么事儿。丰子杰当时跟庞管笑道:“行啊,临走配合一下政府,也算给禁毒宣传做点贡献吧。”

  • 丰子杰果然如期下了队,金鱼眼也终于被扶正了。

    以前光听说最没本事的人才当官,现在知道那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在内,当官是需要“能力”的,领导老百姓还好糊弄,领导流氓就不同了。金鱼眼和丰子杰一比,就看出成色不一样了。虽然积蓄了充分的热情,又有政府在后面给撑腰,大伙还是不买他的帐,先前,哪几位爷聊天声音太激动了,丰子杰只要轻咳一声,或躺在那拿手指敲两下铺板,立刻就见效;放金鱼眼这里,就得嗷嗷叫才压制得住。金鱼眼这个领导,人气忒差,有流氓气,没流氓义,政府一手提起来的,光看着帽子高了,其实是一跳蚤,就穷蹦达能耐。

  • 这天吃过早饭,进了开水,中产阶级们照旧每人冲了一杯奶粉,放脚边凉着。刘金钟的一袋奶粉可以喝两个来月,每次只倒薄薄的半个杯底,丰子杰在的时候,说他那叫“透明的牛奶”,这玩笑一直沿用着。刘金钟说:“我就是找一喝奶的感觉,觉着没亏自己就得了。”
  • 监舍里的夜色总是提前降临。

    吃过晚饭,也不用“打坐”,电视没什么好看, 一群人像往常一样,很是无聊,金鱼眼把几个碍眼的先哄板下去了,扩大一下表面空间,也散散闷热的感觉。

  • 豹崽他们那组案件,连续开了两天庭,豹崽回来一直说效果不好。

    “妈的在分局都下了起诉,要不是赶上‘严打’,也不至于升上来,这人该倒楣,放屁都闪了腰。”

  • 这过了十天左右,前铺几个正叫闹着,胡管大步走过来,先训斥了一句:“别瞎鸡巴闹腾啦!都给你们挂上就老实啦!”然后看着豹崽,笑逐言开地说:“臭小子命不赖啊。”

  • 杨誉赢进来的当晚,常博被临时挤下来,偎在我边上。

    金鱼眼躺在地上靠门的地方乘凉,丰富正给他从头到脚地按摩,舒服得这家伙一个劲叫床,腾出空来,他冲铺底下说:“你们俩别白话啦,没看别人都睡了嘛……嗷,再往上来点……哦,哦……”


  • 别看开完庭怎么夸张地消沈,乐乐一直以为自己过不了10个,他说第一被告也就无期,毕竟就是一群孩子瞎胡闹,给社会添了点腻歪罢了,连人命都没出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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