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读张爱玲”(六)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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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和胡兰成决裂分手之后。那种伤心苦楚,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遍布:“我惟变得时常会叹气,正在写文章,忽然叹一气,或起坐行走,都是无缘无故地忽又叹一声。我的单是一种苦味,既非感伤,亦不悲切,却像丽水到温州上滩下滩的船,只觉得船肚下轧砾砾擦着人生的河床,那样的分明而又钝感,连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与他遥相呼应的,是张爱玲在上海靠西柚汁维生的人比黄花瘦。

“有句英文谚语‘灵魂过了铁’,她这才知道是说什么。一直因为没尝过那滋味,甚至于不确定作何解释,也许应当译作‘铁进入了灵魂’,是说灵魂坚强起来了。还有‘灵魂的黑夜’,这些套语忽然都震心起来。”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在马路上偶然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须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着眼泪。

“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

“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橱前——橱面上有一大道裂纹,因为太破旧,没从北边带来——在面包上抹果酱,预备带给之雍。”

“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之所以我们如此推崇张爱玲,第一便是因为她的真、她的诚恳,她毫不躲闪地将折磨我们的心魔,如实描画。绝不矫饰,绝不敷衍。世间我们所经受的痛苦,一切巨大的喜悦,一切私密、隐痛,都在她的故事里,找得到叠合的印迹。张爱玲说,她喜欢年老的人,因为他们活过。

所以,我们这样地迷恋她的故事,人世悠悠,所有的人性,所有的故事原地兜转。

依然,她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别具一格的上海小姐。

他们的故事,红尘滚滚里一直流传着,被诠释和误读。电影《滚滚红尘》里,在铸铁阳台上深情拥舞的情侣,在银幕下各自嫁风娶尘。

将自己引为她知己,欲探望她而不能如愿的女作家三毛,后头亦自杀身亡。以一双丝袜悬梁自尽,绮丽而凄厉的死亡方式。

亦舒骂胡兰成的唧唧歪歪、无品无德的下流,年纪大了还述说往事风流以沾沾自喜,实在是下流极矣,老而不死是为贼;朱天文替胡兰成鸣冤叫屈,认为是这人世亏待了她的胡爷;还有局外人如宋淇夫妻这样的,极力劝阻张爱玲不要出版她和胡兰成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生怕让那个“无赖人”得了意。

看朱西宁给张爱玲写的信,时值胡兰成在台北讲学,于是力劝她来台一叙,他是有意思的老头子,论事和《小团圆》里的邵之雍一样,凡事口问心,心问口,就蔼蔼然地认为此情此景“亦是好的”“如基督的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给一个人的也是五饼二鱼,给两个人的也是这么多。”意思是让张爱玲不要那么计较胡兰成处处留情的不忠,反正他和你的那份情投意合的默契,是全部的,不惨水分的,足够你自饱,满足——要说,胡兰成实在是个太有魅力的人,所过之处皆男女俯首,人人诚服,从此声气一律的“亦是好的”。这实在是他的魅力。如张爱玲说过的“人是他的资本”。

彼时他们都去国离乡,一个在日本,一个在美国。她和胡兰成都老了,隔着今生今世的不复相见,然而,从前的上海,还有他们彼此相谈甚欢的往事,那是他们的精神故乡。他们总是一趟一趟,回到那里。

《小团圆》的末尾这样写:“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突然羞涩起来,两个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2015年,皇冠出版社的《少帅》面世,也是破除迷信。据早年张迷熟知的史料,张爱玲去台湾时,欲采访张学良被拒。据说这对于她是个极其大的打击。在她与宋淇夫妇的信件往来中,她花了许多笔墨对他们谈起关于少帅的写作。并且据说她的稿件都在频繁的搬家之中都佚失了。有二十年的时间,广大张迷们对此遗憾不已。然而,多少年后,她的那些佚作全都由遗嘱继承人纷纷出版面世,包括《少帅》。

读这篇小说,我们又一次感觉到集体的自作多情。根本上,她对张学良以及张学良的风云往事、人生履历,全无兴趣。她只是中意,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终生相守,看起来是个英雄美人的好名头,而里头的故事情节,是她与胡兰成,一个戎装倥偬的男人和一个豪门宅院里的小姐,相爱相随的故事,虽然男人吸鸦片,有大太太,外头是战火纷飞的中国,然而,什么都不妨碍这一对情侣的心满意足。这是一个美好结局的张爱玲与胡兰成。

她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应该是窘迫艰难之际——她的丈夫赖雅中风卧床,全凭她照料。她写这个故事,是精神上的还乡,故国神游罢。汉语是她的故土。

当年的那个人,在她的生命里,依然具有一种绝对的魅惑。一如《小团圆》里,当年作客上海公寓里的中年男子,在暮色里笑笑地看她,眼神里有一种轻蔑神情,笃定地说:“你十分爱我,我十分知道。”

《今生今世》末尾,是一首悲怆的梆子戏词:“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这里是天地之初⋯⋯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人间此时,一如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第一次读《今生今世》是2003年的初冬,不知为何,这个句子,令我在那寒灰的暮色里,一生的中途,掩卷时,落泪不已⋯⋯(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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