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边的小兄弟(八)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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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地里的庄稼谷物都熟了,妈妈忙碌得弯下腰就没功夫直起来。她披星戴月地割完田里的稻谷,棉花又要赶在秋雨来到前,从枝头拣起来。棉花田长长地一垄一垄,从这个村子连到另一个村子,妈妈天不亮就起来了,在灶上点灯烧饭,她吃过了,将饭菜给孩子们温在锅里,腰里系着一个围裙便下田去了,霜天的残月,待出太阳才渐渐褪去。雪白的棉花一朵朵从棉托上摘下,壳底的棉絮,一丝不苟地摘净。一整株花累累的棉花,便须得摘上半个时辰。常常是一青天过去了,妈妈一垄田还没走完。天边的弯钩月又明晰起来,妈妈在月光下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家来,再也没有力气唱丧歌,也没有力气编派爸爸了。

老祖母也不得不暂搁前嫌,每日拄着枴杖过来,照顾霄霄乔乔吃饭。她下菜园子里摘菜,打开米缸舀米,屋里的坛坛罐罐,弯弯角落,楼上楼下,每个房间的床垫柜子角里头,她都着实搜了一遍。一贯持有的怨愤,方才平和了些。她看出,儿子的血汗钱盖的新楼房里,儿媳妇实在没有藏多少家俬。她的里外衣衫,还有当年做新娘时她见熟了的。她每日安置两个读书郎,饭食也只是煎豆腐、鲊辣椒,间或兄弟俩去河里捉一碗小鱼来,她便用米粉烀一烀,兄弟俩各捧着一碗饭,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一半收住筷头,记得给妈妈留半碗。日子久了,老祖母忍不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赶集称回来一副肉骨头,煨秋萝卜、煨老黄瓜。妈妈踏着寒霜和月光进门,劳乏得只剩两只眼睛还睁着,摸到灶头,砂锅里的肉汤还是温热的。有一回,祖母居然还杀了两只鸡,一只炖着吃了,另一只盐腌了挂在窗上风干。

捡棉花的这些日子,婆媳之间的关系,于默默无声间,变得和谐了许多。原本等到潘清波回家来,婆子儿媳备着兵戈相见的。

等到棉花雪白如山地堆在堂屋里,妈妈要将几垄田的棉梗一株一株从地里拔起来,储做柴禾。旱田的农活忙完,便要忙着水田最后一季作物了。妈妈请来四黑子,花了两天的功夫使牛耕地。赶在三九冻土前,要将油菜秧栽下,这样,来年的春天,大地就会开成金黄的花海。

妈妈要栽的菜籽地有十多亩,风冷冷地,她一个人在地里,栽一根油菜秧,丢下一把化肥。一青天难得直起一回腰来。天空的雁群都飞尽了,风一阵一阵地寒了,紧接着几日绵绵秋雨,妈妈披着一张塑料布遮雨,依然下田去栽油菜秧。雨停了,冬天便来了,妈妈的手上皴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套在胶鞋里的双脚也生了冻疮,冷风地里倒也麻木了,回家在温暖的灶火前一烘,酸到入骨的疼痛便复醒了。然而,一台人家的妇女都是这样劳作的,并没有谁觉着累到苦不堪言,只有夜晚的孤寂和情思是磨折人心的。

妈妈的油菜秧一直栽到下小雪的时节,一年的农忙,此时才算作收尾。妈妈去桥头小卖部买酱油,四黑子看了她,怜惜地道:“玉娥,你老相了呢。”

他说:“你怎么陡然就老相了呢。都没和我打个商量。”

冬月里,炸米花的老汉又推着他那辆装着劈柴和风炉的独轮小木车,行走在被风刮得洁白如玉的乡间小道上,米花是冬天里一个甜蜜的热热的香气扑鼻的梦。孩子们端着一碗稻米,追上老汉的独轮小木车,打开黑乎乎的炉盖,倒进风炉的铜膛里,老汉摇着风箱,米花洁白的香气渐渐浓郁,火里的那一片天光,透明的,一晃一晃。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拖着快乐满满的一口袋米花了。冬月里的太阳也是温情的,妈妈架起晒席,薯泥摊了一席,糯米晒了一席,做腌菜的青菜条、萝卜条,甜洋姜,也铺了一席。细眼筛子细细筛出炒瓜子炒花生的细砂。黄灿灿的两头尖的麦粒子放在暖被里,孵出麦芽儿,和着糯米蒸熟了,做糖挂。妈妈天天开着腊锅,玉兰片、糯米藕、麻叶子炸好了,肉圆、鱼糕上了蒸笼,干红的腊肉、腊鸡悬了一条梁。还有些腊月例事,如磨豆腐,打糍粑,鱼池里放水干塘,挖莲藕捉青鱼――这些事就不是妈妈一个妇道人家做得来的了。要等待潘清波,像一棵树那么高大的爸爸回家来,呼朋唤友,几下子就做好了。

村庄里可真热闹啊,户户都有打工的人远道归来,带回来无数的新鲜见识和奇闻。有一户小伙子,头一年带回家来一个新疆维族女孩儿,汉话都不大会说,潘渡头一回来了个异邦人,每家每户都去看了个详细。第二年,却又带回家一个云南的白族姑娘,村人认为,比之去年的要生得白嫩、娇气些。然而,紧跟着,新疆的女孩儿不知怎么地,一个人居然远山远水地找来婆家过年。一村子都赶去看热闹,两个女孩彼此倒相安无事,夜晚同睡一张床,吃饭同一条板凳,晒太阳还有说有笑的,小伙子也活泛得很,高高大大地站在她们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和她们说笑话,都具有洒脱活泼的风度。只可怜见小伙子的父母,成了一村人的笑话,心里又好笑又发愁,逼着儿子想办法。儿子却说,来家都是你们的客,叫我得罪哪个好呢?

同在这长河的浪花只打一个旋的小小潘渡,亦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有几户出外打工一年的青壮年男子,出门时本踌躇滿志的,计划赚钱回来房子翻新,儿子上学,娶进门对岸的女儿家等等,最不济的,也要把房顶的瓦检一检新,牲圈翻修一遍。然而,归来时从船上下来,几乎连村里的黄狗都吓坏了,看着这些个褴褛的陌生人,匡匡吠个不停。因着他们人鬼不分的脏和臭,虽然呲着满嘴的尖牙,却并没有上前撕咬一番的情绪。待到他们回到家里,洗净吃饱,传出来的消息,不外是,一个瓦匠,一个木匠,或者一个小工,在大城市的工地上做了一整年的苦力活,到头来却领不到一分钱的工钱。不是包工头跑了,就是找来找去也无可奈何,有一万个不给钱的理由。眼见得盖好的高楼大厦,住进去了气派的人。他们被撵出了工地,又穷又冻,唯一的出息就是扒火车回家来。至于其间所吃的苦头,挨的踢打,受的恶气,唉,不想了,也不提了。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台上的乡亲都去慰问,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

的确,还有更凄凉的呢,譬如祖母的老姊妹,眼见得别人家的无论穷富都赶回家来过年了,儿子依然渺无音讯,平日里安祥勤苦的老妪,这一日坐在屋檐下,刨天刨地恸哭了一场,白发苍苍地仰面对天长号道:“儿啊,你若是已经不在阳世了,就给你娘我报个梦来吧!好让了我死了念你的心……”

听见的人,无不凛然心酸。好哭的老婆子小媳妇,哭得菜也择不成米也淘不好,眼泪掉到米锅里,煮的饭都是苦的。老祖母闻讯,赶紧笼了个烘炉过去,陪着老姊妹掉泪去了。那老妪苍老的眼睛里涌满了泪,鸡皮干枯的老手,拍着臃肿的老蓝布棉裤的膝头,老泪纵横地:“我的打小忠厚老实的儿啊,娘晓得你是无能的儿。可不曾想,我抚养了你,还要抚养你养的儿啊。我只怕活不长了,担子挑不到头了。菩萨啊,你的眼睛看到我的儿,不管他在阳世还是阴间,让他活着就给我来个信,死了今夜给我托个梦吧……”她的三岁的小孙儿,偎在她的身边,小脸也哭得红皴皴的。

翌日中午,霄霄和乔乔拿麻杆抬着一只装了一刀腊肉和鱼糕的小竹篮,跟在老祖母的身后。却见老姊妹家里灶火通明,热气缭绕,她正在烧水,挨个地给孙儿洗澡。堂屋里笼了一堆火,老姊妹强颜欢笑地,殷切迎了出来,对老祖母说,夜里并没有收到儿子的托梦呢。

“那就好!那就好!必然人还活在世上。只是境遇不好罢了,回来肯定是迟早的事。”老祖母也欢喜极了。

霄霄回家来,对妈妈说起那个老姨婆夜里没收到梦,“会不会夜里根本就没有睡着呢?”他不忍地质疑。

妈妈难得地坐在阳光底下,用一块灯芯绒给乔乔补裤子。听着,将针尖往额上乌油油的头发上一抹:“这个老婆婆真是!人家屋里头又没个好事,她郎还日日提个火钵,笼了炭火,兴兴头头地去陪着。一坐一青天,是去看戏么?真是!”

腊月十五这天,爸爸没有回来。中午阳光最好,妈妈烧了满锅的热水,将霄霄和乔乔两个脱得赤条条的,按在圆口莲盆里洗了澡,换上了过年的新衣服。两个孩子崭新地站在屋门口,村庄里四处都是人声和炊烟的气息,虽然还没有春联和鞭炮锣鼓,然而,天地间自有一种郑重的喜气,远远的田野草木望去,亦有新意。

夜晚,妈妈自己在灶上烧热水,一桶一桶地,提到厢房里。热腾腾的雾水里飘着香波的味道,香了一屋子。妈妈洗完澡,披着乌乌黑的湿头发,打开衣柜,找出她的新衣服,晴蓝色的两件套开襟毛衣,毛料长裤。毛衣是春天爸爸走的时候就开始织的。窗外一片漆黑,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火盆里炭火幽幽的红光照着,妈妈在梳头发。(待续)#

责任编辑: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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