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金色的圣山》(二)

袁红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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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拔近四千米的旺布尔山和山上的甘丹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发祥地,近六百年中,使高原蓝宝石色的天空具有神圣意味的佛光就从这里升起。
在佛教的信念中,像是吉祥之兽。从远处望去,旺布尔山颇似一只卧伏的巨大白象,而甘丹寺则如同驮在巨像背上的黄金铸成的宝瓶。许多老年人的记忆里还珍藏着这样的景色:旺布尔山银灰色的山体上空,总有莲花似的墨绿色或浅红色的云团凝聚,银色和淡蓝色的雨丝会把山上的岩石洗得格外莹澈;日球沉落之前,甘丹寺金碧辉煌的殿宇和重重叠叠的僧房在金色的云雾中浮现出来,仿佛是雕刻在灿烂梦境中的佛教的极乐胜地,在那种时刻,彩虹常从甘丹寺主殿的金顶升起,另一端融入银灰色的旺布尔山峭立的金色云壁之巅。
不过,这美丽景致的记忆只能随着那些衰老的生命而渐渐腐朽,并消失在死亡的阴影中。甘丹寺毁于一九六六年共产党发动的摧残毁灭宗教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甘丹寺五百多年的历史命运在一场仅仅燃烧了两天的大火中找到了归宿。但是,那场大火一定不是金色的净化之火,而是罪恶之火,因为,火焰的色泽像犛牛的血一样猩红;因为,大火熄灭后,郁积在旺布尔山巅的铁黑色的烟雾如同千年的噩梦,久久不肯飘散。只是一场骤然而起的、使天地都变成红褐色的沙暴,才将那沉重的烟雾驱散。沙暴过后,旺布尔山永远失去了往昔的神韵:山顶之上不再有莲花般的云朵盛开,而时常低垂着铅灰色或黑红色的云层;也不再有晶莹的雨丝为山体沐浴,被凄厉的风吹裂的岩石像尸体一样灰白;甘丹寺的道道残垣断壁呈现出情调狰狞的深黑色,那种黑色似乎囚禁着烈焰焚身的痛苦--旺布尔山和甘丹寺废墟早已成为阴沉的悲伤之地。然而,这天傍晚,珠牡却走上了拉萨东北方几十公里的旺布尔山,因为,她就要接近悲伤,她就要在悲伤中孤独漫步。
三天前的清晨,珠牡独自驾车离开岗仁波钦圣山,驶向拉萨。三菱越野吉普是西藏政府因她父亲的显赫地位而无偿为她提供的。在一千数百公里的荒无人烟的旅途中,她的车追过了一道又一道疾风在原野上刮起的沙尘,而她想要踏入甘丹寺废墟,寻找关于艳红雷电记忆的心情确实比那荒野之风还要急切。两天两夜里她一直没有停止驱驰,困倦难耐时,便喝一大口用烈酒浸泡的咖啡--这是她自己发明的提神饮料。今天中午赶到拉萨后,她也只是为了能有机会仔细地洗去身上的风尘才稍事休息,因为,她的心命令她,必须身体洁净地走近那个记忆。
甘丹寺废墟间那被火烧焦的高大断壁,宛似黑铁铸成的沉重阴影耸立在苍白的阳光下,残破的墙壁间裸露出的各种矿物质,又使墙壁深黑的基色中隐隐现出斑驳的色调:红褐色像黑暗的夜色也遮不住的血迹;灰白色如灼热的泪在黑色悲怆中烧出的伤痕;枯黄色似死去的灿烂。
此刻,珠牡走在断壁间那布满碎石的狭窄的通路上,断壁的阴影使她感到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可是,她并不试图尽快走出阴影,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轻松的权力。就在那铁黑色的石壁一样沉重的压抑感中,一位少年青铜色的面容犹如浮雕般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鼻骨像陡直的山脊般挺直;嘴唇轮廓清晰、秀美而又有雄性的力感;两道长眉如同在万里蓝天中舒展的鹰翅,眼角像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睛,凝结着属于堂堂男儿的辽远的纯净;额头上则雕刻着坚硬之美,雕刻着宛如峻峭雄丽的雪峰般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质。
“贝吉多杰哥哥,你猜我最喜欢看什么?--我最喜欢看金色的岗仁波钦圣山和你的脸!”自己少女时代说这句话时那雪水河般清澈的声音,又在珠牡心中激起了波澜,“噢,那时候,我的声音就是我灵魂的影子,无论心里想什么,我都会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是的,我喜欢看他的脸,就像我喜欢看冻结在雪山之巅的金色阳光……。”
珠牡走在废墟间的步履显出梦幻似的迷茫情调,同时,她用殷红的思恋柔情万般地拭去心中那位少年青铜色浮雕上的时间的风尘。她忽然记起,当时每次向贝吉多杰长久注视之后,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哀愁的长叹--那时候她还小,甚至还没有能力哀愁,可她却叹息了。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次她伫立于暴风雪刚过的茫茫雪原上时,她才理解了自己的叹息的原因:她发现,贝吉多杰面容上那坚硬之美,那峻峭而高贵气质,有一种极致的敏感,就如同雪原上柔软的洁白一样,敏感得只要有一缕带灰尘的风、一行灰黑的兽迹,就会使那洁白受到伤害,受到污染。像冻结在岩石上的殷红的兽血般坚硬的男子之美,却又可能最容易受到伤害--这是珠牡那少女心中的迷濛的直觉。
还是在珠牡七岁时,父亲将一位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孩带到她面前,说:“这是贝吉多杰,以后他就在我们家里生活,他比你年长三岁,你应该叫他哥哥。”当时,珠牡觉得,父亲让自己称贝吉多杰为哥哥,原因一定不仅仅是他的岁数大,不过,她红宝石一样纯澈的灵魂中不会存留任何猜疑,于是,她便一心一意将贝吉多杰当做哥哥。在她那时的心目中,“哥哥”这个概念意味着可以给她勇气和力量,并可以无私护卫她的雄鹰之翼。在以后的数年中,珠牡与贝吉多杰之间那飘散少年男女清新气息的纯洁友情,变得越来越亲密了,同贝吉多杰在一起时,珠牡体验到了同冰雪覆盖的岩石在一起的感觉,那是一种又洁白、又坚硬的感觉。十二岁之后,没有原因的慌乱开始时常烦扰她,在那种时刻,她总像受惊的奔鹿一样,冲向贝吉多杰,从后面猛地搂抱住他坚韧的腰,而她如同风中的羽毛般抖动的身体也会立刻平静下来,因为她觉得自己依偎在了辽远、灿烂的宁静之上,而金色的波涛会骤然涌现在她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慌乱则会像灰蓝色的冰块,渐渐消融于那深深起伏的金色波涛间。每逢珠牡依偎在贝吉多杰身后时,他都在钢蓝色的沉默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珠牡急速颤抖的肩头,轻得仿佛他手掌下是一缕淡蓝色的受伤的风,同时,他会以陡峭的风格挺直身体,迎接挑战似地向远方凝视,那一瞬间,天际的云雾越迷濛,他深黑的眼睛便会越明亮,越刚毅。
“时间确实是虚幻的,它像辽远的风声,飘过后便消失了,甚至不会在荒凉的天空上划出一道伤痕,可是,时间又确实是真实的呵,像迸溅在雪原上殷红触目的血迹一样真实--贝吉多杰哥哥在这片废墟间回荡的脚步还如此清晰,但这之间已经横亘着永远无法逾越的深渊,那深渊是漫长的十年呵……。”珠牡默默地想,而她踏在残垣断壁阴影中的脚步变得更加沉重而迟缓,似乎那脚步害怕走入某种记忆中,“是的,那是一九八四年,那一年我刚十四岁,而他十七岁了……。”
一九八四年还处于胡耀邦执政时期,中国现代专制政治表现出人性的时期几乎完全与胡耀邦执政的时期同步,并同样短暂。正是在胡耀邦的思想宽容政策下,文化大革命中被彻底摧毁的西藏宗教生活,才从八十年代初开始绽出几缕淡淡的绿意:少数寺庙修复了,并被允许重新召集僧人。就在这种情况下,贝吉多杰的母亲在八四年春天,将他从北京召回,并送进拉萨西北郊的哲蚌寺,落发为僧。两个月后,珠牡也利用暑假离开北京到拉萨来看望贝吉多杰。他们相见后的第二天,贝吉多杰便领着珠牡来到甘丹寺的废墟间。
“那天,我一直跟在贝吉多杰身后,他披上暗红色僧衣的背影变得那么陌生了,因此,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他的眼睛也会变得陌生……是的,走出废墟后,他就在这块裸露出山体的岩石上停下了脚步。可他为什么要走上这块岩石,是岩石上像雷电轨迹般的巨大裂纹吸引了他?是这块岩石上面宽阔平坦,像一个祭坛?是由于旺布尔山的色调是灰白色的,而唯独这块岩石深红得如凝结的火焰?或是因为那件与他的生命有关的可怕的事也许就发生在这块岩石上?……那天的天空也是这样纯澈的蓝,蓝得想让人用蘸着金羽的雄鹰那猩红血迹的手指去抚摸……他久久地注视着天边,没有向我回顾,噢,他是在注视落日。我们西藏高原的落日不会像平原上那样变成深红,它越接近地平线便越炽烈,使辽阔无极的天空都闪耀起蓝色火焰的神韵。是的,那落日炽烈得成为苍白--最炽烈的原来是苍白。噢,那苍白的日球在瞬间的注视中,就会将人的视野烧焦,烧成黑暗的灰烬,可是,贝吉多杰却久久地凝视那落日。噢,他有一双可以坚硬地直视一切的铁血男儿的眼睛……。”珠牡在甘丹寺废墟前那块裸露出地面的暗红色岩石旁停下。似乎是为了更真切地看清雕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她闭上了眼睛。
那天,在日球沉落于天边的群峰间,并将峰巅的白雪映照成艳丽的蓝色时,贝吉多杰才开始缓缓地转回面容,而珠牡觉得他的头颅转动得那样艰难,仿佛他陡峭的脖颈是铁铸成的。终于,她看到了贝吉多杰的眼睛--那双刚刚长久地注视太阳的眼睛,此刻在向她深深地凝注;那双沐浴过炽烈阳光的眼睛里,有黑色炫目的雷电在闪耀,有圣洁而高贵的雄性激情在燃烧。珠牡感到,那黑色雷电般的锐利的目光仿佛劈碎了她的生命,并在她裸露的、战栗的灵魂上雕刻出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就因为那深深的凝注烧灼得她心疼--一种迸溅着绚丽破裂感的疼痛,她本能地向后退缩了一步。那时,她还不懂得,无数女人一生都不会得到男人那掠动雷电风格的深深的凝注;还不懂得,她的灵魂此生只有这一次机会被那黑玉般晶莹的雷电刻出美丽的伤痕;还不懂得,让心感到绚丽疼痛的注视,是女性可能从男人那里得到的绝对价值,她应当如痴如醉地搂抱那绚丽的疼痛,而不应当退缩。
但是,珠牡当时还是退缩了一步。同时,她听到了贝吉多杰那燃烧的岩石般的声音:“我已经遵照母亲的意愿,在佛前立誓遵守僧人的戒律。但--只要你把心给我,我就立刻脱下僧袍,与你相伴,到藏北无人区深处去开辟我们的命运。哪怕因此而死后下地狱,转生为畜牲,受尽万般苦难,也心甘情愿。如果你拒绝我,从此之后,我就不再让任何女人向我注视。”
贝吉多杰的话已经烧成了深红的沉默的灰烬,可珠牡却觉得,他话语的回音在那坚硬而空洞的沉寂中震荡为令人眩晕的、不断的雷霆轰鸣。这时,贝吉多杰身体的浓烈气息犹如沙漠中那灼热的风,涌入珠牡的胸膛,使她几乎要窒息。那是一种她以前没有呼吸过的气息,那是某种高贵的雄性猛兽的气息--尽管她从来没有接近过荒野中的猛兽,但她就是那样感觉的。
极度的惊慌使珠牡下意识地迅速回顾了一下,她发现,身后甘丹寺的废墟在最后的夕照中变成了金色,像是一个灿烂的残破的梦。当她再次与贝吉多杰对视时,从他的面容上她看到了一种陌生的美丽而又锐利的气质,美丽得令她恐惧;锐利得使她的心流血--对于还处在性朦胧状态中的少女,峻峭的雄性之美似乎就是一种锐利的恐惧。
“呵,不--!”当一声惊惧而绝望的呼喊在她耳畔掠过时,珠牡才意识到那喊声是她发出的,并立刻被自己的喊声吓坏了,因为,她不知道要拒绝什么,要否定什么,而只是隐隐意识到,那本能的呼喊使某种高贵的精神蒙受了耻辱。那一刻,珠牡乞求原谅地睁大眼睛,望着贝吉多杰,可她却看到,冷漠而敏感的高傲已经覆盖在贝吉多杰的面容上,冷漠得像青铜铸成的阴云;敏感得像受伤的金色阳光。
莫名的极度的恐惧突如其来扼住了珠牡的咽喉,使她处于窒息的痛苦中,她意识到某种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与之同时,她发现贝吉多杰紧握藏刀的右手从深红的僧袍下抽出,接着,藏刀那雪亮的锋刃劈斩在贝吉多杰自己的脸上。在骤然迸溅而起的红宝石色的血雾中,藏刀蓝白色的闪光宛似艳丽的雷电,而那双透过血雾依然直视的男儿的眼睛里,黑色的太阳熄灭了,黑色的火焰凋残了,炽烈的神韵枯萎了。
“如果我以前没有对他说过‘我最喜欢看金色的岗仁波钦圣山和你的脸’这句话,他也许就不会毁坏自己的面容了……”噢,他说了‘如果你拒绝我,从此以后,我就不再让任何女人向我注视’,可我怎么就没意识到他会伤害自己的美呵!”--这是那个事件之后残留在珠牡记忆中唯一一个清晰的意识。她不知道是怎样同贝吉多杰分开的,甚至那天之后的近一年的生活,也都只在她记忆中留下朦胧的、灰白的阴影。
@(待续)
(节自《金色的圣山》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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