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正名

作者:黄雅莉

嘉义番路乡隙顶云海 夕阳 (王嘉益/大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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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片是一种向别人自我介绍的方式,处在浮名喧嚣的世代,现在人谁没有一盒精美的名片?过去以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为自己制作名片,总觉得自己生活简单,周围的朋友都已经是熟悉我情况的人,何须名片来代言?

直到我升等教授了,爸妈认为教授的职级得来辛苦,便要我去印制名片,也好让人家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是教授了。

当时还是觉得,职级改了这便是事实,又何须名片来证明我是教授的身份呢?直到我接手了系主任工作后,因为开会、主持、洽谈、评审的次数也变得频繁,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多了,每当与人接触,对方拿了自己的名片欲与我交换:“您好,我是某大学的某人,可以和您交换张名片吗?”,我只能一时情急生窘,手足无措而歉憾地说:“抱歉,我身上没有名片!”

然而这样的次数多了,我开始感到困扰,无法让对方能及时掌握和我的联络方式,实在很不便,心想,准备张名片似乎是讲究效率便捷的时代社交之必须。

准备名片的念头稍起,但仍然在日常的忙碌不被提到重要的议程中。直到接获了校长秘书一纸公文,告知暑假中校长安排了一场与东南亚各国进行华语教学校际合作交流的为期一周的出访行程,校长特别指派二位相关系所主管陪同前往,其中一人就是我,在无法推责的情况下,怀有着社交恐惧症的我,好像也只能硬着头皮准备出国的行程。

既然我是代表系上和学校出去拓展未来学生境外华语教学实习的交流,名片是必备的工具。但在时间限制下,我只好自己设计名片。用最清纯的蓝天白云为底色,前面是中文版,后面是英文版,上面简单介绍了我任教的单位与职称,还有联络的管道。本想请影印行只要印个一百张,大概足够我任期内使用就好,但印刷行强调它们最低份量就是一盒至少要二百四十张。好吧,就只好这样,但我想届时能发出去的恐怕不到三成。

从此,我随身带着这盒名片,它成为我出入于各种人际场合必备的交流工具。然而个性有些内向自闭的我,每当在各式人际往来的场合中,打算取出自己的名片要向对方介绍自己时,总有一种压迫感,全身的细胞都处于高度紧张中,总让我不能自在从容的向对方介绍自己,好好传达我的心意。缺乏交际手腕,却必须出席在各式有头有脸的人群中的我,总有着不合时宜的违和感、难能自在的焦虑感。

那些和你交换名片的人,必然不是熟人或朋友,我好像只是借着这名片上的头衔在与人交往,而别人或许是因为这个头衔才热衷和我应酬吧!至于头衔之外的真我——那个其实很不习惯、甚至排斥与陌生人酬酢的我,只能暂时隐匿压抑。把自己的名片递出去,嘴里说着:“很高兴认识您”、“期望未来能多多联系呢”、“有机会欢迎您光临敝系”、“期待再见面喔!”

其实心里也明白,我在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人生有缘见此一面,就是难得,以后未必有重逢的机会。初见面有时就是最后一次。有些人也只是点头之交,你未必真心期待和每一位朋友都能有下一次、进一层的交往。

在那趟跟着校长东南亚校际交流的出国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不断地出境、入境,登机、下机;入住、退房、会面、餐叙、握手、点头……然后不断地向一路见面的各式人物递出名片点头微笑,倾身握手,直到笑容僵硬,姿态僵化。行旅匆匆,驿马苍惶,人前人后,身不由己,跟在长官身旁却一刻不得放松,东南亚异域文化的奇景殊胜、另类生活风光的独特姿彩、酸甜香辣的各式美味料理似乎都显得平凡庸碌。

我其实更想念清晨时在家中喝着我最爱的绿茶优酪乳配着黑糖馒头的美好日常。我想念能粗服乱头地在家中电脑前工作、不必面对人群的自在自得。我想念睡前在家中客厅赖着沙泼看书却难以控制睡着的随性。这一个星期的出国访问对我而言真是度日如年,每天都在估算回台湾的时刻何时到来。

我好期望这趟出国行陪在身旁的是家人。就算要出国,也应该是与家人好友一起悠闲的出游,而不是顶着职名、为了公事而奔波。这场带著名片交流的出国行,让我看清自己性格的本质与缺陷,我没有征服世界的野心,也没有足够的虚荣作为工作绩效表现的动力,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在斗室内烹调出我最真实的滋味。

真正的探索之旅不并不在于游历新鲜的地域,而是发现真正的自我。我不想做一个面面俱到的人,只想做一个自然而然的人;我也不想做一个忙于应世的人,只想做一个保有自我的人。正因为名片上载负的职级名位,让我失去了真正的自己。在担任系主任的那段日子,我常常因过多频繁的应酬感到疲倦,频繁的社会化意味着自我的缺失,过多的往来已经侵犯了个人的生活空间,过多的应酬也降低了生活的品质。

二年的系主任工作,就在忙碌中结束了,也好像总在名片交换的周旋中结束。待系主任下任后,那盒标记“新竹教大中文系系主任”的名片仍大多未送出,但于今又不适用,因此只好弃置一旁。然而在参加学术研讨会中,仍然会遇到必须交换名片的时候,在情急之下,只能把系主任头衔用立可白涂去再交给对方。随着我参与学术会议的次数多了,总是用这种涂改以变通真不是办法,只好再去重印一张符合我现职与身份的名片。但就在新名片拿到后没多久的时间,新竹教育大学和清华大学突然宣布在半个月之后要进行合并。这盒新名片竟然只送出了几张便不适用了。

现在,我已经不打算再去重印名片了。即使父母说:“从新竹教大教授晋升为清大教授吔,再怎样清大的名号比较好听啊!去印张新的名片吧。”但我完全缺少那股劲儿。

我并不以拥有清大的名号为乐,我等本来就是“伪清大人”,我觉得我们是穿着别人的外衣。竹大人只是被迫并灭的“遗民”。“遗民”在异己的名号下,终究只是边缘人心态,无法全心认同。“清大”不论多么“顶尖”,这个名号对我而言没一点实质上的情感意义。我不必背负着“顶尖”,无须“扬名显姓”,自喜渐不为人知。

远离那些居“庙堂之高”的权力中心,我等处江湖之远,正好可以抛开纷扰,安静地守候着自己,像一株不为人知的植物一样,不去和别人比花期,不去和别人比强大,做好自己分内事。只要曾经盛开过,就是幸福。在并校之后的边缘人生活中,我愿意在无声处,在自我的生命时光中,静待我的花期。

想起了杜甫在人生失意时游曲江,写下了“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句,柳永在科举失意之后写下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不论他们对浮名的价值判断是否出于一种缺失性补偿的自我安慰,但可以确定的,如果他们一味追求浮名,将不会有日后的创作成就。

这是个变动无方的世界,流转快速的世界,头衔是虚的,名号名位也是空的。我突然了解,人生其实可以很简单。简单的生活,简单的人际关系。尤其是人情世故,越简单越好。人生在世,贵有自知之明。既有自知之名,又何须名片加以印证呢?名片只是一种外在的附加。名片是虚浮的,随时可以重新印制、也可以随时被抛弃的。

时间一久,名片可以成为记忆的载体,但也可以成为失忆的证明。虽然我的确因为和对方交换了名片而有了“后来”的交流,但更多时候,在人来人往之中,一直有新的朋友在认识,而已认识过的,虽不会刻意去遗忘,却也不知不觉地忘了许多人。

我手上握有好多张用我的名片交换而来的他人名片,那一张张上面载着某某学校校长、院长、馆长、某学会的会长、秘书长、执行长、政策顾问、作家、特聘教授、优聘教授……无不催发著名人热力、名气光彩,仿佛透过不断送出、递交到他人手上便可以一举成名,催发出大师、大老、大家的力量。恍惚间,人们突然可以透过这小小纸片,想像出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改变世界。

但这些名片除了上面记载的头衔、身份、名号之外,其他的内容,我竟然一片空白,我居然想不起我究竟在何年何地与这个人交换了这张名片。我居然忘了他们的相貌,只剩拿在手上,认载著名字、头衔、住址、电话的名片;最重要的那个人―—那个代表著名片上一切意义的人,在记忆中就只剩下模糊一张脸了。

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我想自己的名片应该也同样会被别人遗忘而扫入时间的灰烬吧!

人与人,以名片而相识于仓促之际,也该相忘于江湖之中。我不会在意他人丢弃了我的名片,忘了我的种种。因为生活中最大的肯定来自于自己给予,最大的认可是对自己的满意,而非来自外界的浮名利禄。我有自知之明,进而明白,那些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浪得虚名”,都是要支付自己有限的人生。每个人的穷达高下,各有因缘,无须羡慕。

正名名焉寄,何须正名乎?我仍然想脱尽虚衔浮名,追求名号底下的那个自己,做最真实的自己。聆听自己生命里的真性情,此中的踏实自在远非浮华名号可比。◇

——节录自《且向花间留晚照》/ 秀威资讯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且向花间留晚照》书封/ 秀威资讯出版公司提供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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