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上,我记得父母、太太和孩子围绕着我,而远远的那一边,我认出鲍伯一个人站着,脚后跟轻轻来回摆动,紧握着毕业证书。
毕业后,他参加内科实习、一般外科住院医师实习,紧接着是胸腔心脏外科住院医师实习。结训隔天,他应聘担任波士顿教学医院的心脏外科总医师。他大量发表、不厌倦教学和动手术。他是世上首位移植长期存活部分人工心脏(partial artificial heart)的人。他完全孑然一身在世界上――在大屠杀中,他已经失去了每一个人。
然而他只字不提往事。我非常好奇,认识的人之中,无人直接经历过集中营的恐怖,但是他却漠视我的问题,斥责我喜爱窥探别人隐私。
“或许,”他揶揄说:“如果你守规矩,我会告诉你更多。”
我真的有守规矩。但是多年以后,他才愿意回答战争的问题。
当我们迈入六十岁,我注意到一个变化。首先,他似乎更敞开而乐意交谈。然后,随着岁月流逝,他变得几乎渴望对我诉说过去的恐惧。
但是我准备好要听了吗?我曾准备好要听了吗?
一直要等到我开始接受精神医学的训练,开始从事自己的分析,通晓人际沟通的某些细微之处,我才明白某些很根本的事情,关于我和鲍伯之间的关系:不仅鲍伯绝口不提往事,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他的长期缄默,是他和我的共谋。
***
我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战后记录集中营解放的新闻短片令我惊呆、恐惧、憎恶。我想看。我觉得我应该看。这些是我的族人――我必须看。
但是每次看了,我都十分心烦。甚至到如今,我也挡不住那些刺痛印象的侵扰:有刺的铁丝、冒烟的火葬场、少数残存的人瘦得像骷髅一样穿着条纹的破旧衣服。
我运气好:假如父母没有在德国纳粹党掌权之前移居外国,我可能早就成了其中一具骷髅。而且,最糟的是推土机正在移动大量尸体的印象。那其中有些尸体是我的家人:我姑姑在波兰遭谋杀,我叔叔艾伯(Abe)的太太和三个孩子也是。他于一九三七年来到美国,打算带家人过来却来不及。
这些印象搅动了这么多恐惧而且引起如此狂烈的幻想,我几乎快受不了了。当它们在夜晚进到我的脑子里,我就失眠。而且它们不可磨灭——它们从未渐渐消失。
早在我认识鲍伯之前,我就决心不要再增加这样的印象到我脑中的档案夹里,而且要回避大屠杀的影片和文字叙述。有时候我试图更理智地面对历史,却从未成功过。我强迫自己进入戏院看《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 List)和《苏菲亚的选择》(Sophie’s Choice)这样的影片,但是不出三十到四十分钟就受不了,每次走出场就恢复决心,今后要避开这样的痛楚。
鲍伯分享的事情,有些是令人心惊胆颤的。记忆深刻的是他二十年前说了一个密友米克罗斯(Miklos)的故事。当时鲍伯十四岁,住在布达佩斯,装成基督徒,为抵抗组织工作,偶然遇见几个月不见的米克罗斯。
友人的外表令鲍伯吃惊。他面容枯槁、衣衫褴褛,仿佛刚刚逃出贫民窟,或者可能从开往奥许维次集中营的火车上跳下来。鲍伯警告米克罗斯,说他肯定很快就会遭到纳粹党员逮捕,力劝他一起走,接受临时的住所、变装,和一些假的基督徒身份文件。
米克罗斯点了点头,然后说他必须先去某个地方,但两个小时后会回到原地。鲍伯再次警告他有危险,恳求他马上走,但是米克罗斯坚持他必须去见某人讨论一件急事。
然而,就在他们会合时间之前,空袭警报响起,街道都净空。九十分钟之后,“空袭警报解除”的信号一响起,鲍伯就冲到会合地点,可是米克罗斯从未出现。
战后,他从一位从前的体育老师卡若里·卡尔帕帝(Karoly Karpati)口中得知米克罗斯的下场。他是犹太人,得到反犹太人法律(anti-Jewish laws)的豁免,因为他在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为匈牙利赢过角力金牌。
就在空袭警报解除信号响起之后,卡尔帕帝的妻子正要离开空袭避难所,看到一群纳粹党员正要把一个年轻男孩拖进她的公寓大楼前厅。她认出米克罗斯,远远观察。他们拉下了他的裤子,看到他行了割礼,朝他的肚子射了好几枪。米克罗斯鲜血直流,却意识清醒,讨水喝。
卡尔帕帝太太试图给一些水,纳粹党员却把她推开。她在看得到的地方徘徊大约一两个小时,直到他失血身亡。
鲍伯以他独有的方式结束了故事:他责怪自己没有强迫米克罗斯马上跟他一起走。
那则故事萦绕在我心头好多年。好多个晚上,我醒着,躺着,心砰砰跳,米克罗斯遭到谋杀那一幕在我想像力的剧场里一次又一次播放。◇
——节录自《凝视太阳:面对死亡恐惧》心灵工坊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欧文·亚隆(Irvin D. Yalom)
1931年6月13日生于美国华盛顿特区。父母是俄罗斯人,第一次大战后移民美国。亚隆是美国当代精神医学大师级人物,其心理小说系列广为人知。
责任编辑:李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