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所有的朋友 无论你是藏族、汉族或其他民族

小说: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12)

作者:张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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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一次偶然出门背水,我遇见了吐丹次仁。

村里没有自来水,村民日常用水都取自绕村而过的溪水。平时阿爸阿妈雇人来做,我觉得挺有趣,想体验这番生活。

我把木桶斜挎在肩头,跟随阿塔走向溪边。

忽见阿塔指着前方高喊:“张哥,快看赛马!”

近溪水处,是一片大草原。远处聚集着人群,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骑在马上,还有赛马人的剪影,伴随着“咯嗨嗨”的呼叫声,高高低低传了过来。阿塔把木桶放在溪边,我察觉到她的举止不大自然,手有些哆嗦,从桶里拿出铜瓢准备舀水时,她突然失手,铜瓢差点让溪水冲走。后来我才知道,阿塔看到了当年因失恋而几近醉死的吐丹次仁,也在人群里。

须臾,阿塔恢复镇静,把铜瓢放回桶里,拉起我的手,要我跟她走。我们顺着溪流往山上爬。离村子越来越远,四下里更显寂静,仿佛千里之外落下一根针也能听到。忽然阿塔放开我的手,快步朝着山顶冲去,转眼功夫就把我甩得老远,然后坐在前方石头上等我,向我快活地招手,一面引吭高歌。

我刚一靠近,她起身又往上猛爬,直到山顶。好不容易我也跟着爬上来,阿塔要我往前看。但见一汪碧色的湖水,平铺在坡底,半山腰的鳞皮冷杉与高耸入云的雪山,倒映湖中,波光闪跳,恍如仙境。湖心有几只大头白鸥,一群野鸭,不时飞起落下,嬉闹追逐。

我情不自禁欢呼起来,阿塔又一次伸过手,我一把攥住,两人一齐朝着湖边奔去、奔去。才至半途,陡然,我感觉头晕目眩,手脚瘫软,一头栽倒在地。

傻不傻,我?居然忘了高原稀薄的空气!

我闭着眼,大口地喘着粗气,昏沉沉的头脑,好一会才亮堂起来。忽然,仿佛有一注山泉滴落而下,飞溅到我的脸颊、嘴唇上,清新滋润,如炎炎日头下有树荫遮体,凉风送爽。睁开眼,阿塔正坐在我身边,双手捧着湖水,一串串水珠从指缝间穿过,落向我的头。

她目不转睛注视着我,忽然噗嗤一笑说:“不服老不行哦。”

我最不愿听的就是这样的话,即刻翻身坐起,把阿塔揽入怀里,使她的头往后仰,俯身吻她的薄唇。……

忽然她睁开眼睛,对我微笑。

疲倦的我努力提高嗓音说:“你还敢再说,我老!”

我的声音似乎离我很远、很远。阿塔依偎在我怀里,脸贴着我的胸。从积雪的山峰上徐徐吹来的风,虽然凉,但凉得称心,凉得舒畅。

我又问起阿爸阿妈对我的评价。

“都是好听的话。”

“随便捡两句,让我听听。”

阿塔刚要开口,脸上的表情陡然凝固了,仿佛在倾听什么。我也屏息静气,隐约中,有铜铃声、马蹄声传来。我俩赶紧穿好衣服,回头张望,有一个小黑点正由远而近。我和阿塔都坐着没动。铜铃的轰鸣声近了,只见一个藏人骑着悬挂大小铜铃的高头大马,从我俩身旁掠过,向湖边疾驰。猛然间,他勒住马,掉转马头,对着我们冲来。

阿塔跳起身,用藏语朝他呼喊。藏人像没听见似的,从阿塔面前驰过几十公尺远才停住,翻身下马。

阿塔快步走了过去。

骑马人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中等个,赤红的脸,大眼。身上的藏袍显得破旧,胸前挂着银质护身符,足蹬藏靴,腰插长刀,有几分威风。我立刻猜到他是谁。

骑马人跟阿塔交谈时,始终脸色阴沉沉,有一阵阿塔好像放心不下,频频回头看我,骑马人的目光也冷冰冰地像刀锋一样横扫过来。

“吐丹次仁?”当骑马人走后,我问阿塔。

“嗯。”

“他特地来找你?”

“嗯。”

“他说些什么?”

“嗯。”

一股妒火燃起。我讥笑说:“你的魂让吐丹次仁勾走了是吧?怎么就只会嗯、嗯、嗯!”

阿塔像醒过盹来似的,发愁地说:“吐丹次仁准备明天下午搞个聚会欢迎我,很多朋友都会去,可是他,哎,他……”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我不在邀请之列。”

阿塔无可奈何地说:“我反复地讲,这样做很不合适,但吐丹次仁固执己见。”

“那你也别去!”我大为光火地说。

“有些朋友为了见我,会从老远赶来。”阿塔显得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烦躁地说:“以后还有时间嘛。”

阿塔不乐意地说:“有的人好多年没见过面了。”

我赌气地说:“你实在想去就去吧!”

阿塔急声问:“你呢?”

我硬声硬气地答:“待在屋里睡觉。”

一路上,我始终保持沉默。阿塔三番五次问话,我也不应。进了屋,阿塔蜷缩在角落啜泣起来。我顿时心软了,后悔了,一把年纪的我,竟耍起小孩子脾气。吐丹次仁不想见到我,再正常不过了,我要是在场,他肯定觉得丢脸。最不可理喻的,我居然想制止阿塔去见朋友!我上前搂住阿塔,吻她,向她道歉。渐渐,阿塔平息下来,擦掉眼泪,说她也不想去了。

我反倒劝起她来:“还是去吧,待在家里干什么。”

阿塔眨了眨眼说:“陪你睡觉。”

我大笑,阿塔也笑。经过一番讨论,阿塔改变主意,不仅她要去,我也必须去,不理会吐丹次仁。但我举棋不定,虽然想结交阿塔的朋友们,却又怕发生不愉快的场面。

吃晚饭时,阿爸阿妈也加入讨论,阿妈劝我别参加,说吐丹次仁脾气火爆,最好避开他。阿爸点头称是,说这人本来就恨汉人,如今看见阿塔跟了你,还不火上浇油。

本来就恨汉人?我的心咯噔一跳。不过我没再多问,从你一言、我一语中,我逐渐了解阿塔与吐丹次仁从相爱到分手的经过。简直绝了,前半部分竟像一段动人的民间传说:村里最勇敢的小伙子爱上了最美丽的姑娘。

吐丹次仁从小就喜欢骑马,善挥刀舞剑,性格既耿直、刚烈,又粗犷、散漫。十五岁时,就已在赛马会上连拔头筹,名声远播,村里、村外都拥有不少女粉丝。上高中时,阿塔一直跟他同班。这时的阿塔,以出众的美貌和婉转的歌喉,引来男崇拜者无数,包括县长的公子,有钱人的儿子,还有学校里一位经常发表情诗的年轻教师。吐丹次仁居于这支队伍的前端,他的求爱努力是不懈的,阿塔也曾招架过,最终屈服在一次偶然的相遇。

她从外村步行回家,吐丹次仁骑马迎面而来。两人交谈甚欢,吐丹次仁突然说:“我送你回家。”

说完,不由分说,便俯下身体,两手托住阿塔的腰,一举而起,把她放到马背上,接着快马加鞭,带着阿塔钻入深山老林……

这段恋爱关系持续到高中毕业。

吐丹次仁没考上大学,去了拉萨打工。当大学放假,阿塔回到家乡时,吐丹次仁闻讯赶来,但他面对的是热情不再,并与他保持距离的阿塔。我问阿塔,为何变心?阿塔列举了一堆理由:酗酒,喝多了就骂人、打架,甚至动刀子;不讲究卫生,不在乎她的感受,在每月有些“脏”的日子,也要强迫做爱,等等。

吐丹次仁家里委托媒人上门求亲,见到阿爸,欲献哈达,送一壶酒。按当地风俗,如果收下哈达,酒喝半壶,表示同意,另半壶酒带回去报喜。阿爸既没收下哈达,也没喝酒。

吐丹次仁得到消息后,狂吼着驱马飞奔而来,手里挥舞着长刀。

我问阿塔:“你没吓得躲到门背后吧?”

阿塔笑吟吟地说:“当时就觉得好玩,从楼上窗口看着他跑来跑去,还向他招手。”

夜色寂寂,与阿塔相拥在床,我开始逗她:“当年,你被吐丹次仁抢进山里,心头发慌,还是美滋滋的?”

阿塔不理睬我。

我捅了捅她的背脊说:“他把你放地上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脱你的衣服,你反抗没?踢他,咬他,尖叫着给他一拳或一耳光没?”

阿塔仍不吭声。我又挠她的胳肢窝,还学着她把嘴巴贴上去,用牙咬了两下她的肩。

阿塔咕哝了一声:“烦人,你困不困?”

接着侧起半边身子面朝着我说:“明天上午还要去甲格寺祈福,快睡吧。”

这时我突然想起阿爸说的话,于是问:“吐丹次仁真的这么恨汉人?”

阿塔沉默了,惟有目光在依稀明灭的黑暗中忽闪着。

“你要想听的话……”她脸朝上重新躺下后说:“在湖边吐丹次仁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指着你问我——”阿塔停住了。

我催促道:“没关系,说吧,我的意志很坚强的。”

“他问:‘你怎么跟这个汉狗搞到一起去了?’”

阿塔边说边瞅了我一眼。我尽力显得毫不介意。

阿塔这才说:“吐丹次仁把所有的汉人都称作汉狗。”

我苦笑着问:“汉人怎么招他、惹他了?”

阿塔缓缓地说:“这些年吐丹次仁一直在拉萨闯荡,我经常收到他的来信,几乎封封都在抱怨拉萨的汉人太多,藏人已经成少数民族啦。”

我回忆说:“1988年我入藏时,拉萨不是这个样子。”

阿塔的声音提高了些:“2000年以后,汉人来得特别多,好像有个什么‘西部大开发’的政策,鼓励汉人入藏。藏人的工作机会和生存空间,都被挤占了。刚开始,吐丹次仁想做计程车司机,有传闻说每月能赚五千元人民币,他边卖苦力边考驾照,好不容易拿到了驾照,才发现根本没机会。街上开计程车的几乎都是汉人,他们从内地来拉萨时,就已经是富有经验的司机了,整个拉萨没有一家租车公司愿意雇他。”

“那就干点别的嘛。”我替吐丹次仁着急了。

阿塔马上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干?很卖力的,到处寻找机会,最终他筹到一笔钱,在一家买卖兴隆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租了个摊位,销售酥油和牛羊肉。眼看生意越做越好,岂料好景不长,批发市场被一个财大气粗的汉商买下,把摊位费从两万元猛涨到五万!吐丹次仁难以承受,被无情挤走。为求公平,他向当地政府官员求助,没人理睬,因为汉商已经花钱买通了这些官员。愤怒已极的吐丹次仁联合了跟他同样命运的藏人,策划举行示威游行。谁知风声走漏,警察前来抓他,吐丹次仁翻墙从邻居家逃走了。”

“那他现在怎么样?”我关切地问。

“结交了许多嗜酒成性的朋友,整日东游西荡,得过且过,无所事事。”

阿塔惋惜地说:“总之,生活潦倒。”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了。我相信吐丹次仁的失败跟涌入大量汉人移民有关,他的愤怒我能够理解。忽然我想到了嘎登,他跟汉人做生意,不是很成功吗?可见也不能忽略因人而异,事在人为。然而,失败也好,成功也好,两人隐藏于内心的强烈不满,难道仅仅在于,一个被汉人移民夺走了挣钱的机会,另一个曾经被汉人古董商欺骗过?

原因,就那么简单?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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