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半年后,阿妈走了。
我回美浓守丧十天, 从死亡中理解生命, 理解家族的意义。那是自小渴望独立、离家远走高飞、走得愈远愈好的我,所不能理解的。甚且是,恐惧于理解的。
因为回家太可怕了。除了紧密的亲子关系、半生不熟的亲戚关系要面对,还要重建生活圈——美浓没有朋友,我们跟那里一点也不熟。必须要弃舍花莲,要放下要好的朋友和邻居、幽静的旷野与海洋,这并不容易。花莲生活启蒙了我们有机耕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型态,并拥有一群共好共享、志同道合的朋友,老家不过是小时候逢年过节回去的地方,现在连老人家也不在了,还需要回去吗?
在听见声音后的两、三年里,我时常这么自问自答。
阿妈走后不久,我与“饱”结婚了。尝试理解“家”这个东西,不是从原生家庭开始,而是在年轻多趟的异地行旅中,不管是出国浪游或东岸居游,都不得不被迫返身凝视自己的家乡。阿妈的离去奇异地纾解了我对婚姻枷锁的僵化想像……
那一年,因平和租屋严重漏水的屋墙,迫使我们终于搬家,移居至就近的社区楼房中。好像很久没住过有楼梯的房子了,新家晒衣服的阳台很小,我突然想念起平和的大院子,在那里跑上跑下, 洗晒棉被, 享受冬日暖阳的美好早上。
“ 没关系,撑一下。”我告诉自己。
有一天我们会回美浓啊!美浓也有大院啊!我一样可以赤脚在院子里跑上跑下,在晨光底下哼歌,放肆地大晒衣服和棉被。
我鼓起勇气,询问饱:“下一年,我们搬回美浓好不好?”等待他的反对或嗤之以鼻。想不到饱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老家有地、有房子,做农无后顾之忧,有何不可?
老天!他对花莲竟然没有眷恋,反而是我,显得多疑而绑手绑脚。
当我不再抵拒、当我认真考虑、当我开始懂得回应:“再给我一些时间想清楚好吗?” 这声音就逐渐地变小、逐渐稀微, 仔细谛听才能确认其存在。它若隐若现, 未曾消失。
每当生活凌乱、茫然无头绪时,我会搜索这声音,以其为一个指标。住进社区以后,我们在自家开立社区面包店,有稳定的社群生活,日子缤纷又多彩,我矛盾地期待声音消失、期待不再听见,这样我又可以继续待在花莲,过着开心自在的生活,不用理会回美浓的种种未知。
孩子们歪歪倒倒骑着脚踏车经过租屋楼下时,会对阳台的方向大喊:“阿姨……”我出来招手:“嗨哟……早安!”孩子的母亲摘下遮阳帽,与我打招呼:“要不要考虑不搬了啊?”邻居朋友们以各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慰留、表达不舍,我心里矛盾挣扎,是啊!好不容易深植的情感,怎能说放手就放手?
可是我不得不,依循着那股声音,久而久之,这成为一种引领、一种传唤,硬着头皮也得回去。
那一阵子,我时常骑着车,在寿丰到市区的路上看着中央山脉的田园景致,随意吟唱,白日翠绿丰饶、夜里静谧如诗,这么美丽的纵谷,涵养我们多年的漂流岁月,我每每会多看几眼,深怕这一眼漏看,就会从此遗忘一样……◇(全文完)
——节录自《回家种田》(自序)/ 远流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