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回归荒凉》(一)

袁红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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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公元1998年4月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北京出现了许多灯光富于梦幻色彩的咖啡屋,那是温柔而又有些忧郁的梦幻。在遍布于这座古都的咖啡屋中演唱,便是柳容为自己选定的职业。她同另一个女孩构成的演唱组合叫做“燃烧的寒冰”——“寒冰”象征绝望,而“燃烧”则意味着,属于她们的“绝望”有一个自我焚烧的灵魂。

柳容一年前刚从北京大学哲学院获得哲学学士学位;她的父亲是北大法学院西方法律思想史专业的博士导师。她命运的这两个背景都决定她本来不应当选择咖啡屋中的歌手做为自己的职业——哲学真理要求沉静、纯洁的思想,歌手的生涯却往往充满纷乱、破碎的激情;像火鸡一样虚荣的当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则大都把咖啡屋歌手视为地位略高于妓女的下贱族类。

但是,柳容挣脱命运背景的枷锁,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这种选择赋予她动荡着报复快感的自由情怀——向人和知识的堕落报复。父亲给了她生命的机会,然而,她对于生命的厌恶也正是直接来源于父亲。柳容父亲最初的名字叫柳有禄,一个赤裸裸体现城市贱民阶层发财欲望的极为普通的名字。“文化大革命”时期,为了更适于在毛泽东点燃的政治狂热气氛下生存,他改名为柳铁锤,意思是要做毛泽东思想的铁锤,砸碎一切“阶级敌人的狗头”。凭着小动物式机敏的生存本能,柳铁锤幸运地被当局选定为“工农兵学员”,进入北京大学深造。

毛泽东死后,“文化大革命”时期受到摧残的毛泽东的政敌,以纯熟的政治策略,击败了毛泽东夫人的势力,重新崛起。绝大多数普通人还根本不理解这种政治变动意味着什么,柳铁锤却清醒地认识到,毛泽东时代,以及与那个时代相连的幸运都结束了。于是,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柳如絮——这个名字隐含着可以像柳絮一样随命运之风任意飘拂的意思。同时他开始拚命学习英语。经过两年的努力,付出满头兽毛一样粗硬的黑发几乎完全脱光的代价,他终于可以结结巴巴地同外国人对话了。不久,他对时代变化的预感就以同他的命运直接相关的方式显现出来。“工农兵学员”这个曾被视为时代骄子的高贵的称号,现在又被看做无知愚昧的象征,而且那象征中还有一丝卑陋的小政客的气息。许多“工农兵学员”都只能黯然神伤地注视过去,并倒退着走向未来。可是,柳如絮却又一次成为幸运儿。胡耀邦和赵紫阳的对外开放政策,使他获得了被派往美国哈佛大学学习的机会。他之所以能被选中,并不是由于具备出类拔萃的智商,而只是因为他用满头黑发换来的英语技能。当时,在毛泽东长期的闭关锁国政策之后,能够较为熟练地运用英语的人很少。

柳如絮就像一片灰黄的风中翻飞的枯叶,完全由于命运的偶然性飘落到西方法律思想史这个专业上。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兴趣去费心选择专业。因为,他真正关切的不是知识和真理,而是知识在社会地位上的投影。虽然他头脑平庸,毫无学术灵感和思想的创造激情,但是,他却有鼠类一样旺盛的生命力,只不过鼠类的生命活力表现为生殖能力,而他的生命力却是通过不断分泌出种种社会生存的小机巧表现出来。正是这种小机巧使得对他的学术能力持怀疑态度的导师,最终由于对他个人的好感,而勉强同意授予他法学博士学位。

“工农兵学员”和哈佛大学法学博士,这是两个极具文化形态差异的头衔,但它们却奇迹般地统一于柳如絮的生命,并在不同时期给他带来几乎同样令庸人艳羡的荣耀。回国后,柳如絮顺利地成为北京大学法学院的教师。

八十年代中后期,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胡耀邦宽容精神的国家权力意志,使自由思想的原则在北京大学成为可能。种种思潮生机盎然的涌动,似乎预言着中国将迎来一次伟大的精神升华过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柳如絮却以冷血动物般的理性,给自己确立了一个原则:“为了生存,永远不站在专制权力锋芒的对面。”当然,他会把这个原则深深地藏在心底最黑暗的地方,同时,在公开场合,他常常像第一次看到鸡巴的处女一样,震惊地睁大纯洁的眼睛,指责那些关心中国自由民主前途的知识分子说:“学者怎么可以把学术和政治搅在一起?!真正的学者应当远离政治——政治是政客的事。”其实他完全明白,正是未泯的良知促使许多学者关心中国政治中的不自由、不民主因素,因为,自由与学术精神一致,民主与社会正义同在。只不过,他没有一颗追求良知的高贵的心。对于他,为了生存而趋利避害是最终的生命原则。

即使是在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过程中,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地坚守住了自己的生存哲学原则,而把冷漠的肥屁股迎向在圣洁激情中燃烧的学生运动,并对专制权力暗送秋波。“六四”之血把历史的一页染成猩红之后,柳如絮对罪恶权力的忠诚得到了暴政的奖赏。当局的宣传把他描绘为中国杰出知识分子的典型。很快他就升任法学院的副院长,并成为博士生导师。

对于父亲,柳容也像许多做女儿的那样产生过类似于高山仰止的感觉。不过,进入大学之后,当她在一定程度上有能力用清晰的理性观察某些事物时,柳容从父亲以及他的生活方式中发现的,却是人的卑鄙和龌龊。

柳如絮正在指导的博士生中,有一个千万富翁,还有一个是最高法院副院长的秘书。再加上柳如絮本人,这三个人正好构成当今中国三个核心社会阶层的微缩人格景观——除了妓女之外,商人、官员和高级学者便是最具时尚性的职业,或者说社会阶层了。

商人的名字叫华荣,刚三十多岁便已经有了坚实的啤酒肚。他的整个形象给人极其缺乏文化素养的印象:宽大的脸上涂抹着浅薄的自信,没有灵魂内在感的眼睛总是毫无必要地瞪视着;低矮的额头、凸起的眉骨、厚重的下颚仿佛说明他属于尚未充分进化的生命类型,而深深勒进紫红色脖颈的衬衣的白色硬领,使他看起来酷似一头被豪华西服驯化的粗俗的猪。

八年前,华荣还不过是一个劳改释放犯,他曾因强奸未遂而被判刑入狱。或许正因为所处的低贱的生活环境,华荣对人的本性怀有极其阴暗的观念。这种观念令他在经商时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用金钱和美女收买官员,而官员手握的权力也因此迅速转化为他的财富。仅仅五、六年时间,华荣便成为拥有数千万资产的商人。

最高法院副院长秘书姓刘,而且有一个颇具诗意的名字——逸云。他身材修长,容颜清俊,精明干练。不过,神情间那种极端冷静的理性,却令他显得毫无诗意。据说,为了给自己的仕途找到豪华强大的社会关系背景,他抛弃了平民出身的美貌的妻子,并同一个省委副书记的女儿再次结婚。正是在岳父的推荐下,他才得到了现在这个许多有当官野心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职位。

刘逸云由于各种原因来到导师家中时,只要有机会就总喜欢从侧面向柳容无言地凝视,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去。柳容对此十分厌烦。这并非因为刘逸云是结过婚的男人,而只是因为他凝注的目光过分清醒——柳容喜欢有人凝注她的心,但是那眼睛一定要有沉醉感或者梦幻感,而清醒的凝视只是窥探,并非迷恋。

中国的商人和官僚同知识之间,自古就形成了又苦又甜的关系。儒学,这种对庸俗人性极具洞察力的伦理道德理念,在古老的年代里就获得了思想之圣的地位。正是基于对人性的洞察,儒学将商人视为道德之外的卑贱的人格存在,理由就在于,职业特性决定了商人必定把追逐利益做为最高理想,而且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可以毫无廉耻。中国人深受儒学影响,所以,自古以来商人无论有多少财富,在大部分普通中国人心目深处都不会受到真正的尊重。更何况当代中国成功商人的命运似乎都论证了儒学贱视商人的真理性——他们财富的积累与卑鄙人格的积累同生共长。于是,商人们便构思出一个名词:“儒商”,即“知识分子商人”,以此使他们同贱视商人的儒学联系起来,同知识联系起来。似乎只有将自己的热脸献媚地贴在儒学的冷屁股上,只有成为“儒商”这种动物,商人们才能最终心安理得地享受名义上被知识美化的肮脏财富。八十年代中期以来,自诩为儒商,或者追求被人们称为儒商,已经演化为商界的一种普遍爱好。不过,柳容觉得这种爱好俗不可耐。因此,当华荣告诉她,自己读博士的目的是要做一个儒商时,柳容几乎要哭出来——她想为知识垂泪。

同华荣相比,刘逸云追求获得博士学位的原因虽然同样具有虚荣的特征,但却更加功利性。延续了若干世纪的科举制度曾将知识与专制权力熔铸在一起。在这种关系的囚禁之中,知识不以真理为目标,而堕落为踏上更高权力的石阶——专制权力的靴底侮辱了知识。毛泽东时代,知识与权力的传统联系被斩断了,知识似乎下贱得不配与专制权力同在。现在,当局又在一定程度上重铸知识与权力的传统关系,学历被当做升迁的重要条件之一。毛泽东通过蔑视和摧残知识的方式,毁灭真理;今日的官僚们则似乎想以占有知识的方式,来垄断真理。一时之间,利用权力为自己获得学历证明,便成为官场上最为多姿多彩、生气盎然的现象。

对于华荣和刘逸云费心攻读博士学位的原因,柳容有明澈的理解。不过,他们竟然能高分通过博士生入学考试这一点,曾令柳容百思不得其解——华荣从外形看就不像智商很高的动物;刘逸云虽然有一双聪明的眼睛,但那种聪明又显得太世俗化,是属于小政客的精明,而与学术所需的智慧的灵性无关。直到去年四月庆贺父亲五十岁生日的家庭宴会上,柳容的疑惑才以令她震惊的方式得到澄清。当时,她很遗憾自己弄清了这个问题,并且立刻意识到在堕落的时代,困惑只令人迷茫,清醒却会给人带来痛苦。

去年,柳如絮五十岁生日那天下午,刘逸云的岳父,一位共产党的省委副书记和刘逸云为之做秘书的最高法院副院长一起,带着丰厚的礼物,来到他的家中,感谢他对刘逸云的关心培育。两位高级官员的语言内容显得很谦恭,但是,他们的神情和语调却毫不掩饰地裸露出傲慢地俯视柳如絮的意味。

那天柳容恰巧也在家中。她发现,在两位官员之前,父亲平素那种带有几分美国味儿的优雅的学者风度消失殆尽,内涵复杂的笑意一直盛开在他红光流溢的脸上,那笑意间有奴性的献媚,有发自内心的得意,还有一丝小动物受宠若惊的惶惑。柳容觉得父亲的笑容很丑,并且为此而羞愧了——复杂的笑意总是丑陋的。羞愧之间,柳容真想把父亲那张仿佛笑容永远不会凋残的脸撕下来,像用过的手纸一样揉成一团,扔进马桶中。

客人在傍晚时分告辞离去。柳如絮的生日家宴很快就开始了,家宴的参加者只有柳如絮夫妇和女儿柳容。这让柳容有些惊讶。她原以为向来喜爱热闹的父亲,会为他自己的五十岁大寿举行有众多亲友出席的盛大宴会。

刘逸云岳父送来的茅台酒很快使柳如絮进入温煦如春、色如桃花的醉意中。脸上方才献给那两位高级官员的丑陋的笑还没有完全枯萎,他已经开始用小女人一样哀愁而伤感的语调,给妻子和女儿讲述起自己幼年在城市贱民家庭中经受的种种艰难与屈辱。

房间里茅台酒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或许由于她血液里回荡着那个曾在大野荒原之间纵酒高歌的满族基因——她的母亲与清朝皇族的嫡系血统一脉相承,柳容天生便对酒有一份如雪亮锋刃的敏感。几乎每种酒都会在痛饮之后,从她心灵深处涌现出富于诗意的意境:白葡萄酒会引她走入大漠戈壁间漫天飞舞的暴风雪;红葡萄酒会让满山满野灿若朝霞的杏花和桃花迷醉了她美丽的眼睛;淡金色的啤酒的诗意属于黄河峻峭的万里波涛,紫色的落日就在那波涛间沐浴净身;柔情深长的白兰地使她隔着重重的时间,凝注地中海上迷茫的蓝雾;酒精度百分之七十的衡水老白干总是用银色的火焰焚烧她的心,而她愿意沉醉于烈火焚心的剧痛,因为,那炫目的疼感会暂时模糊了精神的痛苦。然而,最令柳容动情的还是茅台酒。茅台酒的气息间飘荡着万年不散的火的神韵——没有漫天飞卷的百丈浓烟,没有乘风狂舞的千条火蛇,只有苍天和大地都屏息倾听的宁静,而那火的神韵就像草原牧人炉膛里烧得通红的牛粪。那是一种艳丽的炽烈,艳丽得只有露出白骨的深深的伤口,只有滴血的心才配亲吻;那又是圣洁的红色,是只属于英雄男儿灵魂的颜色。柳容为之心醉神迷的,正是茅台酒神韵间那艳丽的炽烈和只能用心看到的圣洁的红色。

可是,父亲五十岁生日那天的茅台酒的气息却似乎失去了魅力。柳容没有一丝饮酒的兴趣,而只有烦乱。她觉得,父亲话语中那种庸人的伤感,侮辱了茅台酒之魂,那圣洁的烈酒之魂本应与狂歌醉舞的诗意同在。

酒精终于驱赶柳如絮的情绪走出伤感阴郁的低谷,进入亢奋状态。在一阵使面颊上松弛的皮肉都痉挛起来的大笑之后,柳如絮放肆地瞪视着天空——他此刻的视野间天花板定然已经消失了──以伟大凯旋者的语调,自我赞叹道:“可是,我已经‘扼住了命运的咽喉’——谁也不靠,只靠自己的才智和刻苦,彻底摆脱了贫贱的命运。我已经属于‘上层一万家’……你们明白吗?刚才那两位客人,按照古代王朝的旧制,一个是封疆大吏,一个是刑部侍郎,都是一品二品的高官。可是,他们必须来拜访我,求我关照他们的子弟。哈哈——不仅是高官,百万富豪,不,是亿万富豪也要来求我。华荣就是如此。他付出十万元,我才让他迈进我的家门……。”

柳容本想冷冷地对父亲说:“他们确实有求于你,可是你却更加急不可待地想亲近权力和金钱。”不过,她还是艰难地把这句话封闭在意识中。那一刻她突然本能地感到,自己应当搞清楚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重要就在于那将影响她对于人性的理解。于是,她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可是,那两个高官何必如此殷勤——还要亲自登门拜访?华荣又为什么给你十万元——他真的给了吗?”问完这句话后,柳容立刻后悔了。她甚至希望父亲拒绝回答她。因为,她预感到回答将是残酷的,对于“人”这个概念的残酷。

柳如絮又一次举起红玉雕成的酒杯,将满满一杯茅台酒倒进早已被烈酒烧成深红的双唇间,然后,他的面容逼近地倾向女儿凝视的目光。那一刻,柳容感到父亲变得陌生了,而且很快她就找到了陌生感产生的原因——以往父亲的眼睛里总弥漫着柔和的雾,所有的神情因此而显得朦胧,可是此刻,雾消散了,酒精熔铸出的真实突兀地裸露在空洞的眼睛中。柳容忽然意识到,真实与美并不是一致,因为,父亲眼睛里的真实阴郁、灼热、不洁。

“你问他们为什么需要我——那是由于他们的欲望和智慧之间的差距。他们得到了权力,得到了财富,还想要得到被称为高级知识分子的荣耀。他们想要占有一切。可是,他们的智慧是有限的,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他们永远与高级知识分子的桂冠无缘……。”柳如絮停顿了一下,眼睛里飘过几缕雾一般迷茫的神情。不过,雾很快就被灼热的醉意烧干了,裸露的真实重新显现出来。于是,他仿佛要把自己的话刻在墓碑上似的,用尖利的语气接着说,“我不仅要告诉他们专业课考试的题目,而且要把标准答案都透露给他们,他们才能通过博士入学考试。就是这样,华荣的外语考试仍然没有达到录取分数线。我不得不以导师的名义给学校当局递交一份专题报告,把华荣描绘成一个专业方面有极高天赋的考生,要求破格录取他……当局需要知识分子为他们权力的合法性论证,奸商们需要知识分子为他们财富的合理性论证。在奸商和当官的心目中,知识分子不过是权力和金钱的奴隶。但是,我柳如絮不是奴隶。他们利用我,我也要利用他们。利用他们的权力和财富使我得到高入云霄的社会地位——为什么不?!”

就在柳如絮以一个陡峭峻急的质问结束自己话语的瞬间,泪水从柳容纯净的眼睛深处涌溢而出。她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没有为他的生日举行盛大的宴会。而痛苦的思想,开始无情地折磨她的心灵:“他平常很少喝酒,看来也很少真实。今天,他想沉醉一次,也想真实一次——借着酒醉他才敢真实,而且只敢在妻子和女儿面前真实。整日生活在谎言中的人,心里竟然也残存着真实的愿望,可是这种鼠窃狗偷的真实多么令人作呕!呵——,他凭什么认为可以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裸露他的卑鄙。他怎么竟会认为我可以成为他的卑鄙的欣赏者!难道只因为他是我肉体生命的渊源,我的灵魂就应当成为他卑鄙人格的同谋吗?不,不——雷电呵,割裂我肢体,击碎我的骨骼吧!让我把血肉还给他,我愿做一个纯洁的鬼魂……。”

“女儿,你哭了……我第一次给你讲这些,你一定很难立刻接受。我知道,你是为社会的卑陋而流泪。这让我很为你担心。记住,我的女儿——永远不要指责现实,永远不要同现实对抗。世间本无上帝。如果必须找一个上帝的话,现实就是上帝。反抗现实,必须受到上帝的残酷惩罚;顺应并赞美现实,才会受到上帝的垂爱。你是学哲学的,不要忘记黑格尔的名言:‘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但是,这个‘上帝’太丑陋;受他的垂爱是血也洗不去的耻辱。”这是那个家宴上柳容留给父亲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柳容像一个心碎的幽灵,在燕园的春夜中飘荡了许久。墨黑的柔风间渗出杏花富于洁白诗意的清香,然而,柳容思绪却与诗意无关。

“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知,是民族的智慧之镜,他们应当以真理为理想;官员是社会公正秩序的维护者,他们应当以正义为理想;商人是人格化的财富,而财富是文明社会的物质基础,他们应当以人性为理想。但是,他们都背叛了自己应当坚守的理想:社会的良知腐烂了,民族的智慧之镜涂满物欲的污迹;正义成为遮掩官员无耻私欲的神圣铁幕;财富则丧失了最后一丝道德的情操。他们以卑鄙互相附丽,构成富丽堂皇的谎言的现实。在这种现实前,我该怎样确定自己生命的意义……黑格尔说‘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他只在这个意义上正确——现实是逻辑过程的结果。但是,逻辑过程并不等同于与人性一致的真理,并不等同于主体的真理。物性的逻辑过程只是属于客体世界的真理。而美的意境,审美激情的理想,才是主体的真理,才是属于人的绝对价值。在物性逻辑构成的现实与美相冲突的艰难时刻,在人格普遍物欲化的现实否定生命神圣之美的悲怆时刻,我不能融入现实丑陋的合理性……。”

就是当思想进行到这一刻时,柳容选定了自己的职业。她不仅要远离腐败的权力、肮脏的金钱,而且要远离堕落的知识界。她要靠自己的歌声来生存——出卖色相,至少比出卖灵魂要高贵,更何况是具有艺术韵味的出卖。同时,她也意识到,咖啡厅中的歌手这个在许多人看来低贱的职业,实际上也是她为自己选定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会在一定程度上给她以现实逻辑之外的自由,尽管那种自由是卑微的,是被放逐到主流社会之外的流浪者。

职业的选定给了她某种现实的轻松感,但却并没有使她走出思想的困境。那个蕴育着盎然生机的春夜里,当思想将她的精神推向绝望的极致时,在她黑如铁壁的意识间,突然迸裂开一行猩红伤痕般的血字:“人的概念正在腐烂。”

从此之后,柳容周期性暴发的精神痛苦过程,总以这行血字为起点和归宿。这句话所蕴涵的悲痛似乎已经成为束缚她心灵的铁链。每次她从自己制造的黑暗意境中重返现实,都如同一个经历过酷刑之后从地狱中蹒跚走出的鬼魂。今天,她疲惫不堪地倚在窗边,曾经许多次体验过的感觉又一次浮现出来——她觉得自己苍白的生命虚化为一缕被烧红的铁链缠绕着的无形的、空洞的幽灵。以往这种病态的感觉需要数日精神的宁静才能消失。可是这次她却很可能不会得到精神的宁静了。因为,她正准备再次看清楚一个与她的命运直接有关的问题。过去,每次逼近地审视现实,每次看清楚现实生活的某个侧面之后,她得到的回报都是失望、痛苦、厌倦。更何况,她以往对现实的审视基本上是基于对人的哲学的关切,而这次却是基于情感的关切——哲学的关切可能产生绝望,情感的关切则可能导致绝望之后的疯狂。

柳容在等待步入疯狂,因为,她别无选择。
@(待续)
(节自《回归荒凉》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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